“小人見過殿下。”姜瑾近前一步行禮,“公子命小人先回京來,若殿下有何示下,盡可吩咐小人。”
宣明珠定眼看了姜瑾幾瞬,總有種荒謬的錯覺,在他背後,或在自己背後,有一雙眼睛正在暗中注視著她。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她清楚地知道梅鶴庭此刻人在蜀地,可她像作了一場病,一見與他相關的人,便總覺得他在她不遠處流連。
盡管這段時日她極力地粉飾如常,可混沌不清的心日復一日地提醒她,她不再是從前那個給驸馬下休書後,說不想便能不想的宣明珠了。
經歷過那個痛泣的雪夜,耳聞過那些讓她再也忘不掉的話,一念起,便會拖泥帶水牽連起從前那些年。
心裡長出一把兩面光的刀子,攪得她的腦仁跟著心口一塊疼。
這種感覺很不好。
“本宮不用你伺候。”她冷冷撂下一句,掐著手心登車。
姜瑾垂手站在原地看著車馬行去。
他早知道會是這情形,隻是公子鐵了心趕他回京來,好像隻要他在洛陽城裡,離得公主近些,公子便能感到放心一層。
那日在祠堂,姜瑾眼看著老爺把公子背回府裡,那道亙在公子胸口的傷,郎中說,再深半寸就捅到心髒上了,險些將太太唬出病來。
唯獨姜瑾心裡清楚,比這道傷更深的都有過。
當時他想,就算是一塊鐵板,往同一個地方抡幾回錘還要砸變形,何況那是一塊活生生的血肉。
公子醒後,服藥靜養,老爺關上門和公子在屋裡待了一整日,姜瑾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總之公子可以走動後,便又恢復了冷靜,仿佛那日在祠堂裡的失控隻是一場錯覺。
但他知道不是如此。
公子的靜水流深下,有一場無疾無終的浩劫。隻要公主不回頭,公子這輩子,是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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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紫帷輦車在護國寺外停下時,宣明珠已修整好心情。
法染正在松壇下等著她,海青綿的佛袍一如既往安靜和淡,瞳藍如湖,讓人無論何時見到,心都可以頃刻寧靜下來。
宣明珠眉心輕舒,走過去喚了聲九叔。
“瘦了?”法染垂眸凝視她。
那雙異域的瞳眸專注看著一個人時,有一種深情款款的感覺,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隻要回到他身邊,便可得到一方心靈的淨土。
他自然地伸出手,撫碰她頰上的梨窩。
指尖觸空。
宣明珠的肩膀被一隻修長的手向旁一帶,整個人後錯了一步。
法染微頓,流轉視線,宣明珠同時扭頭,攬著她那人挺沒皮沒臉地笑了一聲,“九叔,久疏問候。”
宣明珠詫異地盯著眼前這身綠袍子,半晌回不過神。“四哥?”
隻見男子發不绾冠,用一支竹笄隨意別了個鬏。他像隻被關押了五百年終於得見天日的妖精,轉動半圈脖頸,發出咯的一聲骨響。
笑眯眯衝他的小醋兒眨下眼皮。
宣焘身後跟著一個黃門侍郎,垂首道:“奴才見過大長公主殿下,稟殿下,是這麼回事,此前陛下命司天臺蓍卜西蜀雪災之事,今早司天臺報,道是‘西方金石大匱,克木,以致水多生為甾’。
“陛下想起上京西邊有個隆安寺,佛陀石像損毀多年不葺,可不就是金石大缺麼。便下旨工部重新修繕寺廟,至於寺裡這位四爺,暫安頓在護國寺裡。”
宣明珠聽罷了前因後果,再看四哥一眼,琢磨過味來。
——哪裡是為了修寺,就輕易把這位造反王爺放出來,皇帝借司天臺之口不過是個由頭,大概還是得益於她的那份大禮,她這侄兒便以此投桃報李。
宣焘嫌小太監聒噪得煩人,揮手打發了去,勾著神情還有些不可思議的妹妹,往後禪房走。
“高興傻啦?你我找個地界好生敘舊去,想必九叔不會介懷的,是吧?”
他說風就是雨,宣明珠被動帶得往前走,回首欲和九叔說一聲。
沒等張口,被宣焘霸道地扭回臉,“往哪兒看呢?四哥好不容易出來,你不瞧我?”
“得瑟,你就得瑟。”宣明珠終於忍無可忍地踩他一腳,而後卻是撲哧一笑,靨頰明媚。
送儺在後頭安靜地微笑跟隨,法染便在原地,眼看著這三人去遠。
是他下帖約的她,然從始至終,他隻說了兩個字而已。
松風寂寂,半晌,法染松開指間那顆佛珠,冷笑一聲,“好手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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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倆尋了間空禪房,說是久別敘話,當宣明珠真正坐下來與四哥面對面,其實又無那麼多話說。
隻是單純看著他在眼前,心裡便覺滿足。
她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著四哥走出那座敗廟,連寶鴉都說,那是鬼狐居的地方,除了一個無相方丈,終年無人跡。
以四哥跳脫的性子,在那裡被囚五年不瘋,她覺得送儺居功至偉。
“送儺,這些年苦了你了。”
“殿下哪裡的話,”送儺柔聲細氣道,“屬下聽命行事而已,皆是本分。”
宣焘不稀罕看她們主僕情深的戲碼,不滿地撇嘴敲敲桌,“小醋兒,你慰錯人了吧。”
“喲,某人心大如盆,還需要人安慰啊。”宣明珠心裡高興,打趣一句後復又正色道,“四哥,我說句話你聽不聽,四哥雖離了那個牢籠,在護國寺,說難聽些不過是換個地方軟禁。你能收斂便斂些形跡,莫惹了陛下的眼,以後慢慢圓轉,隻要你消消停停,我定然盡力讓你脫離這藩籬,不說有什麼榮華,至少行止自由。”
宣焘聽後沉默半晌,嗯了一聲,收斂起身上的浮蕩氣,撩眼看她:“遇著事了?”
宣明珠心下微驚,下意識抿出一點笑來搖頭,“沒啊,我好好的,能有什麼事。”
“都在眼裡放著呢,還裝憨。”宣焘柔和地看著她,“四哥五年不見生人,卻還沒瞎。”
宣明珠安靜下來。
她想起了得知自身病情是誤診時的那份心情,當時最開心的,除了她不會死、寶鴉不會沒娘外,便是她的四哥也不會被皇帝處置了。她活著,便可保宣焘活著。
倘若,沒有這場誤診,她和梅鶴庭之間不會是現在這個情形,也許她還在一心愛戀著她那清冷出塵的夫郎,有委屈,也會被他間或展露的溫情抹平,然後繼續說服自己,相敬如賓的平淡日子已是很好。
但直到下揚州之前,她依舊感激這一場陰差陽錯,因為她的心不再全部撲在別人身上,而是掌在了自己手裡。
可現在,一切重又亂了。
“四哥你說……”她不相信真正的愛是藏得住的,她很想問問和她一起長大無話不談的四哥,一個男人真的可以一邊自詡感情至深,一邊和他的妻子同床異夢七年嗎?
話沒到嘴邊,眼眶卻先紅了。
宣明珠忙撐著額角偏開頭,哝笑,“沒什麼,我就是,唔,近來睡得不大好。”
逗留近一個時辰後,她離開了,容貌俊美的綠衫男人臉色沉鬱下來。
“之前在隆安寺,”送儺忽而開口,滿眼裡望著一個他,“黃門郎來宣旨時,悄遞了一顆蠟丸給四爺,裡面是什麼?”
“哦?你看到了。”宣焘回神,捻了捻指腹,挑唇風情地一笑,“那方才怎不報告你主子,你不是一直堅稱自己是公主府的人嗎,心裡還有我這個爺?”
送儺靜了兩靜,睫毛垂落,不語了。
宣焘磨了磨後槽牙,他最不喜她這副沒鋼火的模樣,每次都能成功激起他收拾她的欲.望。不
過此刻他腦子裡轉著旁的事,碾了下唇珠,無聲吐出三個字:梅鶴庭。
但願你字條上的話都是真的,若法染真對小醋兒有不軌之心,至少在護國寺內,我不會容他有機會靠近皇妹。
宣焘轉念又疑惑,將自己從隆安寺挪到護國寺,真是姓梅的手筆嗎?他人不在京城,怎麼可能摸清皇帝的心思,步步都算得準。司天臺裡有他安排的人尚可恕,連御前,竟也有為他傳遞消息之人嗎?
這還未入內閣,朝中禁中,都有了耳目。
純臣?宣焘哼笑一聲,蹺起二郎腿枕臂向禪門椅背一靠,四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吶。
*
距洛陽千裡之外的西蜀,雪停歇了,風還悽厲。
西嶺雪山下的一處村落,山上樹上屋上地上積得深厚的雪沫子亂飛。男人立身茫茫天地間,一領修長及地的白狐裘亦融於天地。
白狐絨面,卻是玄底,若有風掀起裘擺,便卷起一角黑色。
風動,人不動,不過一許,渡了一頭白。
晶瑩的雪屑罥上他眉角睫梢,他東望的視線始終未變,沉斂有金石質的目光,不是輕雪所能壓住。
在看什麼呢?看的方向是洛陽吧。洛陽好啊,開阊闔兮臨玉堂,儼冕旒兮垂衣裳,天子德合之都,繁華畢於一地。和那上京城一比,這錦官城也成了窮鄉僻壤。
何況西嶺雪山一帶常年冷寒,再美的景致,看久了也不如琢磨食飽衣暖實在。
可男子的神情中又並無對繁華的貪戀和向往,寡淡得像一幅調到極淡的山水畫,孤身在寒風中憑吊江雪。
“大人……”一個身披蓑衣的老漢來到男子身後。
他是這次朝廷撫恤災戶中的一人,很敬重地望著這位既不克扣災餉還躬身視察的賑災官,小心搭話道:“大人您不冷嗎,此地有甚子風景?”
男子隨意嗯一聲,側目,眼尾凜寒的流光一閃而沒。
這時忽聽一個清軟的童音喊了聲“外公”,老漢操著濃重的鄉音對向他跑來的外孫女喊,“冬冷寒天咧,穗穗出來做甚子!”
卻是一招手將小女孩摟到懷裡,“快向大人行禮,這是救濟了咱們全村的天官大人,快,行禮說謝謝大人。”
小女孩有些羞澀,不懂得什麼天官什麼大人,躲在外公懷裡睜著好奇的眼睛觀察這個渾白同雪的人。
雪人卻轉過了身,墨色的裡袍一閃而過,慵淡垂下眸子,“你叫遂遂?”
他霜白的嘴角一點彎,像在笑,又似雲上謫君遊戲人間的不以為意。
小女孩望著那雙流映著琉璃雪華的眸子驚住了。
老漢答道,“回大人的話,是咧,窮苦人家賤名好養活,叫個稻穗子,吃得飽。”
“穗穗,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