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會比他們都努力,都乖,都好,好到讓殿下再也想不起別人。
“殿下試一試,沒有損失的,隻管試一試,行嗎?”
宣明珠聽得嗓子眼發幹,扣在小桌邊緣手心層層出汗,險些便要撐不住滑下去。
被這樣的目光盯著,耳聞這樣一番錐心剖肝的話,她做不到無動於衷。
從前她最怨懟他滿口殿下、臣子的稱呼,可是方才這幾個靡啞的字音翻來覆去,有別於端莊禮儀,差點把她的耳根子磨軟。
她一度以為,自己當年一眼相中梅鶴庭,隻因喜歡他的清冷自持,她主動撩撥小郎君,才有閨閣之趣;可是眼前這黏糊的人……
宣明珠已經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來形容他。
第80章 什麼都值了
面對著那片炙熱的眼神與那副悽惻的神情,宣明珠是混亂又悸動的、疑惑又好奇的、抗拒又澎湃的……總而言之,大長公主覺得臆病應是會傳染,她的心跳在加快,臉上的溫度在一陣陣升高。
千頭萬緒中,想起言淮的那一句:“你心裡還有梅鶴庭嗎?”
不。
宣明珠狠掐自己一下,閉了閉眼,不讓那張臉幹擾自己的判斷。
也是言淮曾說,阿姐活得太清醒了,愛憎分明是好事,可太清醒,便不自在。
她卻覺得,隻有自己能看清並掌握自己的感情,才能自在地立於人世間。
她承認,她對梅鶴庭還有一絲惻隱,不願他一身風骨被人欺壓了去;對梅鶴庭還有一絲容忍,因為七年的夫妻生活對他畢竟比他人熟稔;對梅鶴庭還有一絲顧念,因為他與她最心愛的寶鴉血脈相連;對梅鶴庭還有一絲欣賞,因為他有提筆安邦的才幹。
一隻新開鋒的毛筆蘸墨後,尚且洗不淨了,何況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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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七雜八遺留下的東西,不能否認沒有,但那是不是男女之情,不一定。
從她得知自己身患絕症後,對梅鶴庭的灰心冷意,那份灰心是真灰心;
到後來各退一步,萬般放下,與梅鶴庭以君臣相交,那份平常是真平常;
而方才,他這樣那樣的混說一氣,她縱使覺得奇怪加氣惱,可某一刻自禁不住的動心,也是真動心。
那麼她如今對他,到底抱有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
宣明珠得思量明白自己的心。
梅長生不再說話,靜靜的等。
半晌過後,宣明珠睜開眼。她直視梅鶴庭:“本宮是俗人,為皮囊所惑點下的頭,便無異於面首。方才你的那些話,是真心實意也好,曲線救國也罷,你須明白,本宮絕然不會再似從前那樣動心動情,你,真能甘心?”
這是她此刻唯一能確定的事。
今夜她所經歷的心慌意亂,很大程度是因為梅鶴庭表現出的攻掠性,讓她感覺到一種……陌生的魔力。
她想給他一個靠近的機會。她也有所好奇。
梅長生水色赩赩的目光須臾大亮,如同萬年冰雪遭逢一春,應得卻如此小心翼翼:“甘心的。”
“這些心思……”宣明珠低問,“你藏了多久了?”
梅長生喉嚨微哽,“很久。”
“阜城那晚的煙花,是你放的?”
梅長生的心坎上一陣酸暖流過,忽然覺著得她垂問一句,什麼都值了。
他吸了下鼻子,沒回答是或不是,過去,他忽略了她太多,往後,“臣想讓殿下以後的驚喜中都有我。”
宣明珠安靜片刻,終於,長長吐出憋了一晚上的一口鬱氣,伸手隨意抵開他,換了個翹腿慵懶的姿勢,“待詔吧。”
待詔,是內廷用字,一為臣子待君王詔命,二為嫔妾待皇帝詔御。
宣明珠肯說出這三個字,便是松了口。
賞他一個機會。
也便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密室內的燭火燃盡,一室重歸漆黑。
一陣含混著龍涎的風厲卷過來,宣明珠眼前還沒適應黑暗,就覺腰身被重重勾絆住,耳垂跟著被舔得一湿。
她忙叫道:“不許碰我!——無本宮之命你不許隨意碰我,話既然都說開了,也都說在前頭,你若再犯,本宮真翻臉啦。”
她答應留他在身邊,可要說和這性情變了樣的梅鶴庭相處,卻不是一時適應得了的事。
“嗯……”腰畔的力量頃刻消失,比言出法隨還快些。耳邊的那一聲似諾似嘆,像不滿足,又像極為餮足,在黑色裡聽話地退了退。
“臣遵殿下之命,不碰,殿下。”
宣明珠耳朵起膩,這話她忍了一晚上了:“你別用這種聲調叫我。”
“嗯,醋醋。”
“……”宣明珠被回了個倒噎氣,她話裡是這意思來著?
才點過頭,她便開始後悔了,漆黑的密室,呼吸相聞,她感覺到男人的臂彎仍撐在自身兩側。
這叫做“不碰”嗎,分明是畫地為牢吧。
宣明珠眼珠轉了轉,已就如此了,耗在這窄巴地方怪難受的,再說外頭還不知鬧得怎麼樣,便換了種柔和些的語氣:
“長生,我已應承你了,你快打開密室,咱們出去敘話豈不好?”
梅長生如此貪戀她這一刻的柔軟。
妄求許久終於實現的夙願,如夢似幻,反復回味,簡直不知怎生是好。
連看得見碰不著的折磨,也成為一頂甜蜜欲死的桂冠。
即使瞧不清她的臉,他的目光依舊一瞬不瞬注視眼前,低低道:“非臣不願,實為不能。解鎖復雜,殿下瞧,燈又滅了。”
他不能笑出聲音,薄薄的嘴角,勾得愉快極了。
*
裡頭的人出不去,等外頭的澄兒和泓兒終於喊人來打開門扉,卻悚然發現室中空無一人。
明明她們一直在外頭守著的!二婢在屋子裡仔仔細細找了一圈,半個人影不見,頭皮都要炸了。
公主、她們把公主在眼皮子底下弄丟了!
這還了得,到最後,把梅老爺驚動了來。
滿庭點起燈火,通明如晝,梅父身上籠著匆匆披上的石青竹紋鬥篷,聽這兩個急哭的姑娘說完來龍去脈,目光向屋舍書案後的那面牆壁一掃。
“二位莫急。”
他徐聲說,“犬子舍中有間暗室,想是誤解了機關。且請放心,犬子雖則不才,定不會令公主殿下出事。”
泓兒聽了連忙道:“那麼請梅老爺趕緊打開機關吧,殿下金尊玉貴,在那種地方待久了怎麼成。”
梅父慢慢“哦”一聲:“不巧,此機關以二十八星宿配十天幹,復雜難解,恐怕隻能等到明晨機簧自動開啟了。”
說罷他悠悠抖摟一下袖管子:“我早便說,年紀輕輕的玩物喪志,混鬧什麼東西。”
*
這一夜,宣明珠是在密室中度過的。
梅鶴庭一口咬定沒法子打開門,宣明珠將信將疑,但聽他說得語聲懇切,可憐見兒的,姑且信了他。
不過夜宿歸夜宿,人得規規矩矩的。
鬥室裡唯一的小方幾歸宣明珠了,她讓梅鶴庭去對面那堵牆靠著歇息,不許胡來。
梅鶴庭卻說擔心底下硌硬殿下歇不好,請她枕著自己休憩,並再三保證,自己不會越過雷池。
這樣一遞一聲的討價還價,對兩人來說都新鮮,不是太客套,也不太親密。
換了種嶄新的關系,像忽然穿了件新衣,連萬事得心應手的梅大人,也因為太過患得和患失,流露出幾分如墜夢裡的不知所措。
好在最後達成了共識,宣明珠還是倚靠著梅鶴庭肩頭當枕,但不許他雙手亂動,尋了一個舒坦的姿勢,且糊弄過這一宿。
一夜無話。說是睡著了,此地比起香帳軟榻來自然差遠,說沒睡著,宣明珠迷糊間又做了幾個亂夢。
一晃幾個時辰過去,她迷蒙醒來,一條微弱的光線從密室石門底部滲進,想是外頭天色大明了。
轉頭,見梅鶴庭靠牆閉目,仍沉在夢鄉。
睡著無害的他,沒了鋒芒畢露的瘋氣,一如他所說,變得很乖順。
纖長的睫毛覆下,英秀的鼻翼微微噏動,呼吸勻稱。
一隻右手,哪怕睡夢中也始終虛攬著她。
不碰她的衣袂,卻儼然是保護的姿態。
宣明珠心神微蕩,向那隻骨節修長的手多望了幾眼。
忽聽到見面機關牆內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輕微而富有節奏,她猜想門是要開啟了,便起身往甬道那邊去。
身子才一動,梅鶴庭醒來。
他清晨才睜開的眼睛湿潤而烏濛,像江南水鄉梅雨季節的天氣,呆呆的注視女子幾霎,忽然勾手拉過她扣在懷裡。
低頭含住她的唇。
“真好,早起睜開眼便看到殿下,真好……”
那些溫柔的字句,一下一下都啄在她的唇上。
宣明珠呼吸停滯——敢情昨晚上他信誓旦旦的保證都是放屁的?那雙手臂像生鐵鑄成的鎖鏈子,她越掙便箍得她越緊,梅鶴庭還寵溺地低笑,“殿下,閉眼。”
偏生這時石門轟然開啟,明亮的光線射入暗室,聽外頭有人道,“這不是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