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沉的嗓音在黑暗中熨帖人心,“殿下別怕。”
宣明珠聽了,非但不曾減輕不安,反而更加迷惘。
她以為寶鴉那過目不忘的天聰天明,已是很不可思議了,聽聽他說的話,九歲造密室,還是鬧著玩,如若不鬧著玩,大內诰獄的禁鎖是不是也要請他參謀參謀?
他好意思讓她別怕,殊不知她不怕黑暗與禁閉,怕的恰恰是與他共處。
一個清谡無害的人,忽然變得充滿步步緊追的攻擊性,哪怕那攻擊性加了一道克制的鎖,他也再不是她熟悉的那個人了。
讓人產生隱約的懼意。
然而又很奇異,雖然宣明珠還不能十分搞清狀況,她卻有一種沒理由的篤定,便是他不會傷害自己。
後頭是牆,前頭是他,腳下仿佛是條窄窄的甬道,連二人對面也顯得擁擠。
宣明珠盡量向後縮靠,聲音卻很硬挺:
“你說是我碰開的機關,密室機關何在?倒不是梅大人故意要關禁本宮進來吧!”
梅長生仗著她瞧不見,勾了唇,他的公主殿下,真是好聰明。
低著鼻尖向她的鼻尖靠近,隻不觸碰,語調一派被人冤枉的委屈:“臣豈敢。”
“這話你自己信嗎。”
先前一片兵荒馬亂,宣明珠也拿不準真是她碰到了什麼,還是他在诓人,詐了他一句,沒眉目,不願再在此地糾纏,直接問:“出去的機括在哪?”
對面無人答。
宣明珠忽覺鼻尖發痒,唇珠也痒,好似有淺微的氣流拂過,又如暗昧中想象滋生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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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瞧不見,越覺得有什麼在靠近。
宣明珠屏息伸手往前隔了一下子,揮了個空。
梅鶴庭不在跟前。
她心弦一緊,雙手向四周探了探,皆是虛空。
“梅鶴庭?”宣明珠聲音微顫。
還是無人答她,男人仿佛突然憑空消失了,周遭靜得隻剩下她的心跳聲。
她咬唇向前走了兩步,手指觸到對面的壁牆,心裡衡量了一下,這條甬道果然很窄,勉強隻能兩人並行。
宣明珠扶牆而行,腳下漫延的黑霧仿佛沒個盡頭,她被棄置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片死寂中,終於有些慌了。
“梅鶴庭?梅長生?”
面前霍然有一片火光擦亮,一隻修長的手輕輕遮住她雙眼,宣明珠微微一激靈,卻是放下心來。
待她適應了光線,梅長生方放下手,“殿下別怕,我方才去找火了。”
宣明珠睜開眼,眼前極近處,是一張清嘉有致的面孔。
這是她今晚第一次得見他的臉。
這張臉俊逸溫暖,映漾著燭光的眼眸柔柔含著她。
她委實無法將這樣一張無辜面孔,與方才做那些過分事的人對上號。
宣明珠呆呆的霎了霎睫,有些混亂。
“殿下。”他低著頭,唇齒黏糊地喚,好像永遠也叫不夠這兩字。
心跳漏掉半拍,宣明珠很快退後兩步移開視線。
環顧四周,原來她方才已走過甬道,這裡是一個三丈見方的小室。雖也不算寬綽,十步路就能走到頭,但比起甬道的狹窄還是差強人意的。
方室石胚石牆,幹幹淨淨,目光所及處,除了靠牆有一張簡易小幾案,別無家具。
而當她轉過身,背後的一整面牆,排列著密密麻麻的機簧榫卯,讓人眼暈。
宣明珠對於機關術不甚了解,也能感覺出那布排的復雜精致。她再低頭,若有所思看看自己的手,方才摸索著牆壁一路走來,沾了不少灰塵在其上。
所以梅鶴庭沒說謊,這間密室確實是為研究機關鎖而設,灰塵累累,亦是經年沒有開啟過的樣子。
不對,依舊有哪裡不對……左右他口中的話已經不能信任,宣明珠睨目不看他,又問一遍:“怎麼出去?”
梅鶴庭凝望女子一眼,從袖出取出一條白帕。
宣明珠看他斯文雅氣的模樣,頓時怒火中燒,都什麼臭毛病,回話之前還得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是不是?
正待發作,那條手帕向她伸來,捉住她的指尖,男人垂下密長的鴉睫,一點點幫她擦拭汙塵。
宣明珠一僵,打開他的手,“我問你的話。”
梅長生的手背被掸向一旁,笑了,依舊一副溫膩的模樣,“回殿下的話,臣當年設的機括屬於魯班二十八鎖中的一種,角木蛟亢金龍氐土貉房日兔,配合十天幹,每過兩個半時辰會變換一次。時過太久了,臣得想想。”
花裡胡哨解釋一大堆,沒等宣明珠尋思過味,他轉向那向機關牆。
昏昏燈火下,男子白衣如玉,失了冠帶的墨發披散於後背,平添一絲不羈。
此人一貫如此,江左梅長生無論立身何地,都削不去那身從容風度,僅一個背景,也讓人覺得可以信賴。
仿佛方才那個摁著她、迫她給他一個交代的孟浪子不是他。
宣明珠忽然便灰心。
她曾用七年的時間,用心揣摩他的性情與喜好,可如今他略換一樣式,她便完全猜忖不透他的心思了。
梅長生昂頭面對機簧牆磨蹭了一會兒,察覺身後久久沒動靜,回頭,見女子神情落寞,他鋒俊的劍眉跟著揪起。
“殿下怎麼了?”他趕忙回到宣明珠身邊,“害怕麼,別擔心,有臣陪著你,隻要再給臣點時間……”
“梅大人。”
宣明珠靜靜的打斷他,“我知道你很聰明,你若成心算計我,我怎麼都逃不過。可是,你覺得,這樣有何意思?”
梅長生愣了一下子,眼中的星光淡淡黯下去。
他沒有說話,在她面前俯首,蹲下身,端起小幾上的燭臺放在旁邊地面,脫下外衫折了幾折,墊在幾案上,“殿下且坐下歇歇。”
那雙繡鞋在他眼皮子底下蹭動了一下,向後頭退,是拒絕之意。
尖巧的蓮尖,隱約勾勒出腳趾可愛的形狀,鑲在上頭的珠子信信一晃,便招來萬千螞蟻啃噬梅長生的心腔。
他喉結滾動,眼底赤黑的光芒一閃而過,情不自禁伸手握住那隻染著她體溫的繡鞋,指腹連帶著,輕輕摩挲她纖巧的腳踝。
沒意思麼。
可除非如此,我不知道該怎麼留住你,讓你聽一聽我的心裡話了。
畢竟你會為了一個言淮,義無反顧地撇下我而去啊。
殿下。
宣明珠雙目圓睜,渾身血液一瞬往悸跳的心口倒灌,小腿不過血,一個發軟便坐在了他的衣上。
從無人這樣把玩過她的腳。
她甚至不敢再提腳踹他——這個人的瘋勁竟還沒過去。
之前在他屋裡時尚且臨著院,外頭還有她的人,可此時再起紛爭,她往哪躲去?
不知哪裡發痒,甚至讓她想要輕哦一聲。何曾這樣兒過呢?她羞恥地忍住那種不適,曲肘撐住後頭的磚牆,嗓音不自知染上幾分啞媚,“好……我坐下了,有話好好說。你別碰我。”
你別碰我。
不過四個字,對於此時的梅長生來說,卻無異一種強烈的刺激。
可他,不能不遵她的令——想吃她,又不想勉強她,是叼了美人回巢卻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的獸,剎那被逼紅眼眶。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五根爪尖進退維谷地一緊,再一松,還是抖著齒松開了她。
可獸不能不為自己辯解,即使對方聽不懂他的言語,他也有一腔嘶吼急需宣泄。
他雙膝都結實地跪在了地上,肩背崩出一道遒勁而克制的線條,前傾,下巴堪堪貼上她的膝襕,兩手肌肉緊崩的手臂撐住矮幾。他聽她的話,不碰她,那姿勢便如一條隱忍不發的狼狗想攀抱住主人的雙腿,又怕被主人嫌棄,紅著眼乞憐。
“除非殿下殺了我,我這顆心,認主了,再也沒有別的法子。”
宣明珠睫梢簌簌。
她眼看著這個男人將自己的尊嚴剝得一絲不剩,送到她腳下隨她踐踏踩玩,可剔除了衣冠楚楚的梅鶴庭,並不顯得賤弱如泥,他身上那股子不講理的強勢,比之前更攝人心魂。
這是個什麼人吶!宣明珠幾乎不能自持,身下的人還在啞著嗓子一遍遍喚:“殿下,殿下。”
他是低著頭的,那些話吐露出的熱氣,便透過夾絮的錦緞盡數氲在她腿上。
他是一根頭發絲都沒碰她,隻不過筆挺的鼻尖正對她腿心,相隔,不過一層遮羞布而已。
真是再糟糕也沒有的情景了,宣明珠活了二十五年,連想都想象不到會被一個人磋磨至此。除卻懼怒,臉竟發燙,她慢慢伸出一根指,試探地抵在他肩上,希圖推開他:
“你冷靜……梅鶴庭,記得麼,我們分開了,回不到過去了。且你將入內閣,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
梅長生不動,緩緩抬起頭,兩隻眼睛從水裡浸出一樣的紅,笑著,“臣記得,不是分開,是殿下休了臣。休得好。臣不想回到過去,臣白天對殿下說了,我們重頭開始,殿下將臣當成一個全新的人,不念過去了,可好?”
他咬死不再提過去,不是為了回避自己的錯誤,而是不能讓公主將那七年結成的痂再揭起來,再傷一回。
他要呵護她無憂無慮,從此刻開始。
“臣不求殿下再對臣動心,隻求殿下容許臣靠近,從今往後,皆由臣追逐殿下,守著殿下。”
“臣知殿下顏面為重,已休的驸馬,殿下斷無撿回來的道理——沒關系,臣不求名分,殿下大可將臣當作面首之一,便不妨臣入內閣,我都可以的……”
他咻咻的喘息聲像個吃不著糖的孩子,光想想,就覺得含了一眼泡的金豆子。
可當他凝眸看她時,偏是無淚,隻管溫潤地笑,一如過去她永遠驕陽似火地對他粲笑。他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