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房門沒鎖,輕輕一推便開了,等宣明珠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走了進去。
屋裡是黑的,她依稀記得格局,梅鶴庭對房屋的布置喜歡一成不變,哪裡有多寶閣,哪裡有屏風,哪裡是桌哪裡是椅,都還在六年前的位置。
仿佛重遊故地,大長公主也做了回不速之客。
憑著記憶走到他的書案旁,宣明珠伸指沿著涼沁的書案邊緣輕輕勾勒。
不要過去,重新開始?
可她分明還記得過往的種種,好的,壞的,通通記得。他得有多大的口氣,多大的本事,才敢說出白天那番宣言吶。
忽而黑寂之中響起一道轱轆轆的細微聲響,不知她袖口碰到了什麼,一樣東西從桌上滾落,落地,“啪噠”一聲。
宣明珠心尖一跳,好像自己做賊被人發現了,蹲身借著微弱的光線,摸到那物什。
是一顆雞蛋。
熟的,沒有剝殼。
他的臉紅腫成那樣,她未留下,他便當真不曾敷一敷麼……
宣明珠悶然無緒,正欲起身,黑暗中忽有一雙霜涼的手將她扯起,狠狠揉進自己懷中。
宣明珠嚇得低呼一聲,再沒想到屋裡還有人!才要叫喊,男人將她攔腰橫抱,不管不顧地揮開書案上的一切,把那副柔軟溫香的身子放上去,自己俯身傾壓,雙手摁住她纖細的肩,把人牢牢囚困住。
咻咻的呼吸要吃人。
“你回來了,我沒在做夢是不是……為何回來,嗯?殿下摸黑進臣子的屋,這也是體貼下屬,君臣相得嗎?”
他發絲松散地垂下,渾身都在顫抖。啞得不像話的聲音又急又沒章法,似犯了阿芙蓉藥癮的人急欲搶一口續命,鼻尖不住向前抵:“你是不是還要我,你說一句你要我,你說你心疼我了,醋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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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珠困於囹圄間,生出一種魄散魂飛的心悸。
簌簌戰慄的發梢落滿她頸窩,帶著一種冷鬱的香氣,稍一掙扎,便痒入肌裡。
她唯一能動的手在桌面上惶惶踅摸,找不到一盞燭臺。
沒有燈,她無法看清他的臉,可這個困獸一樣的人,用著梅鶴庭的聲音,又怎麼可能是梅鶴庭?
第78章 “梅大人這症狀出現多久……
“……梅長生?”她試探著喚了一聲。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蒙蒙中,宣明珠辨出一張清矍的臉廓,五官皆不清晰,唯有定在她身上的那對眼珠,亮如兩點漆星,像豹的眼。
“殿下,是我。”他低啞地回應了。
他的喘息不再似方才那樣急,依舊玉山傾倒般壓著她,沉沉的霸道,容不下一絲縫隙。
至少是他。宣明珠泄出半口氣,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在梅鶴庭的屋子裡除了他還能是誰。隻不過他的過激反應驚到了自己,哪怕從前床帷間,她也從來沒見過梅鶴庭如此孟浪。
籠在額面耳畔的氣息灼灼,聞不到一點酒味。
他是清清醒醒的。
在以下犯上。
一種細若遊絲的怪異攀纏而起,讓她把握不準,隻知不能這樣下去,宣明珠眼眸輕眯,強讓自己的聲音鎮定下來:
“梅大人被油蒙心了還是怎麼著,想犯上欺主嗎?還不退開!”
身上的人被斥得一靜,手勁微松,“是臣急糊塗了。”
轉換的話風溫煦有儀,這才是宣明珠熟悉的彬彬有禮的語氣。
她輕吐氣息,心道他總算還知忌憚。才要推開他起身,梅長生霍然又俯下身子,這一次,直接欺得女子上半身仰倒,後背整個貼上冰涼的木案。
衣帛廝磨的聲音中,宣明珠瞳仁驟縮,一隻手穿過她後頸護著她的頭,不讓她磕到,男人歪頭湊到她耳邊:
“可臣不能不糊塗啊,殿下得告訴臣,你為何回頭,為何偷偷摸進臣的屋子……您是主子,也不能欺臣,不給臣個交代,臣放不開你。”
好生放屁的話!什麼叫偷摸,她連天子腳下的衙門口都敢砸,從大門光明正大地進一間屋子怎麼就偷摸了!眼下倒是誰在欺誰,他紅口白牙一顛倒,反搖身變成受屈的一方了。
呼吸被對面的呼吸牽纏得全亂了套,她喝聲“放肆”,用力掙扭,梅長生咬牙制著她,“殿下說不說?”
她甚至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一點輕佻的笑意。
他沒有醉,他是瘋了。
宣明珠終於意識到,今晚的梅鶴庭不正常。
喊一聲侍衛很容易,她將迎宵松苔雪堂皆留在了梅府保護子女,召喚過來,不過一嗓子的事兒。可那之後呢,把梅家人都驚動起來,燈籠火把照亮,大眼瞪小眼地瞧著她出現在梅鶴庭黑燈瞎火的屋子裡,是好玩的?
大長公主不要面子嗎。
實在弄不開他,宣明珠錯著銀牙偏頭道:“我來看寶鴉!”
梅長生的身子沉了沉,“寶鴉不在臣這兒。”
……她忘了,和誰虛與委蛇,都不該在昔日的大理少卿面前扯謊。
可這人、這人怎會在一日之間突然變得這個模樣了,積黏又可惡!宣明珠心裡記了他一筆大不敬之罪,而後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炯炯目光瞪視他,聲如寒冽的冰泉:
“是因你的話把我弄糊塗了,所以我來——滿意了嗎?”
本以為坦承到這一步,他若有心好好談,總該拿出誠意,大家斯斯文文的說話才是。
梅長生卻漫不經心地撐起臂,圈著她,如同野獸脔禁小巧柔軟的獵物,氣音壓嗓子:“臣還不曾弄。”
宣明珠愣了一霎,繼而頭皮炸開,渾身毛孔的戰慄都湧悸到心尖。
下一刻,梅長生身體毫無徵兆地向後跌倒滾了下去。
這一腳,宣明珠是聚積全身力量踹出去的,梅長生虛撐不防,結結實實在地上滾了兩滾。
他坐在地上靜了片刻,輕笑一聲。
宣明珠冷冷起身,扶髻抖袖,保全她的振振風姿。
兩個人都說自己糊塗,他是急得糊塗,她是想得糊塗,可憑甚掌握主動權的是他?他憑什麼敢這般撩撥她?
她低頭淡漠地俯視男子。
梅長生勾唇箕坐在地,仰面笑望她。
門扉虛掩一隙,如墨的黑夜成縷成團灌入這間屋。彼此看不清彼此,彼此卻都成想象得到,對方此時的神情。
“梅大人這症狀出現多久了?”
梅長生聞言微頓。宣明珠淡淡提步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俯視那道黑影:“本宮可以理解。昔日我父領兵徵東狄,有一場戰與部下困於雪山斷糧半月,麾下兵卒亦出現過神智混亂,揮刀自相殘殺的慘事。梅大人身負朝廷秘旨,壓力大,有臆念,也是人之常情。”
言下之意,她不與瘋人計較。
說罷甩袖便向外行,走到門口,面前那扇虛掩的門忽地砰一聲,在她面前閉闔。
一陣冷鬱的松香追隨她來,執著地繚繞左右,梅長生手臂抵住門棂,俯低,那雙深邃的黑眸幾乎貼在她臉上。
“既是人之常情,殿下更該理解我。”
“你……”這下子宣明珠看清楚了,那雙眼熠熠晶亮,如妖如賊,是梅鶴庭,又不似梅鶴庭。“膽子大得反了天,你還敢關我不成?”
“公主殿下!”
外頭的澄兒泓兒聽到關門的動靜,終於發現不對勁,上前拍門,“殿下您如何,何人在屋,開門!”
門內梅長生眼鋒一側,順手落下門栓,對外頭的吵嚷充耳不聞,一雙眼裡隻有宣明珠,擠著她向屋內進了一步,嗓音如酲:
“殿下何不聽臣說?殿下與臣在南下的船上相安無事相處了十數日,不好麼,臣不貪,隻願與殿下求個機會,一個比那時再近一步的機會,過分麼。”
宣明珠不由後退一步,她有種感覺,即使梅鶴庭此時極力克制著自己,可他周身仍透出一派藏不住的強勢。這一刻她福至心靈,聲音發顫:
“所以你在行宮時說的那些話,都是騙我的?”
他曾在汝州行宮與她說:與其積黏不清,不如放手兩全。
他還說,今後若她無召,他再不會擅自出現在她的面前。
正是看在梅鶴庭此人言出必踐的品格上,所以宣明珠相信了。也是從那時起,她放心地與梅鶴庭平心論交。
可原來,他從那時起便是在欺騙她嗎?
梅長生默了默,搖頭再向前一步,低啞道:“不,臣曾真心試圖放下,可我做不到。”
宣明珠又被他逼退一步,“那麼在帝姬陵外,你也是……”
梅長生再向前一步,目光深沉地鎖住她:“臣想讓殿下依靠我。”
有人一步步進,有人一步步退,宣明珠被他再度擠回書案的角落,倉惶的後背撞偏了壁上的掛畫。
她的腦子亂紛紛一片,再要問,梅長生眼神微閃,垂下的手指在多寶閣下不落痕跡地一扳。
宣明珠身體驟然失重,腰肢隨即被一雙手穩穩攬住,旋轉的黑暗中,但聽一道不輕不重的轟然聲響,她感覺自己落足於一個狹窄的所在。
眼前徹底黑了下去,連最後一絲透窗的夜色也看不見了。
泓兒的聲音也一瞬被隔絕不聞。
“怎麼了?”四周無聲無色無味,隻有她指尖摸到的一片糙礪牆面,懵上加懵,莫名問道。
“殿下你不小心,”圈攬住她的人輕輕垂下眼睫,語氣有些懊惱,“方才似乎碰到了臣房間密室的開關。”
第79章 我這顆心,認主了,再也……
皇宮裡頭有暗室密道無可厚非,但梅鶴庭的房間裡竟藏有一間密室,簡直是奇談。
宣明珠自詡對他房間的布局了如指掌,卻絲毫不知曉此事。
許是舍不得她不安,梅長生腳尖向前碰了碰,自己主動解釋開了:
“這是我九歲時鬧著玩的,當年沉迷魯班築藝,畫了許多圖紙,後來想動筆不如動手,便闢出個地方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