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穆雲甩袖大斥:“荒唐!異想天開!那裡戰事都未定,胡漢混居雜亂,一群年輕後生,能教化出什麼成果?你為了鞏固自己在朝中的名聲,就不惜拿族中青春大好的兒郎填窟窿嗎?你是不是忘了,他們也經過十年閉窗苦讀,本也該科舉入仕,前途似錦,他們是為避誰的鋒芒,才甘願蟄伏的?”
這話便不大中聽了。
宣明珠聽得直皺眉,她之前隻曉得梅長生在揚州推進桑政的事有些艱難,不過相信以他的能力,可以處理妥當,另外這幾日淨掛著玩兒了,便未及多問。
卻沒想到,自家人已是如此待他,那出了這個門,他在外頭得難成什麼樣?
轉眼見梅長生眉目矜默,背脊雖還筆直地撐著,可這麼會兒功夫,連嗓子都啞了,“二叔固然有理,但……”
“有什麼理!”宣明珠忽然截斷他的話,梅長生目光一蕩。
他意外、又潛藏著幾分不可置信的其它情愫,凝望擋在他身前的女子。
第76章 別走
宣明珠對於逆耳之言從不慣著,蹙眉擋在梅鶴庭前頭,一字字道:
“你們指著他光宗耀祖,又怪他擋了別人的路?科舉定額屆屆便那麼些,怎麼聽梅二爺的口氣,梅家子弟隻要參試便一定高中麼?敢情人人都有梅鶴庭身當半朝座師的本領啊。
“本宮可給你一句準話,朝廷容不得門閥結黨,這些年朝中但凡多幾個姓梅的高官,你以為削梅一事還等得到今日?
“梅氏忠心?呵,哪個在朝為官的不說自己忠心,那又如何,你見誰與天家講過道理!”
梅穆雲那般苛板的一個人,生生被公主的話斥得怔住。
宣明珠回頭看了那矜首默立的男人一眼,“本宮聽明白了,別的本宮管不得,至於稅收改制的初期,百姓負擔加重,說白了不就是錢麼。本宮會奏請陛下為江南六州免稅三年,戶部若哭窮,這筆挑費,大不了由本宮私庫裡出。”
說罷,大長公主掃睫彈了彈指甲,檀唇涼涼勾動,“梅二爺還有幾巴掌,趁著今日,一並招呼出來,還有什麼話,一並挑明了說。別欺負的老實人吃苦不討好。他是奉旨的欽差,再有誰委屈他,看本宮依是不依!”
真是當朝廷無撐腰子的人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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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鶴庭在身後靜靜聽著,女子身上那幅靚麗衣錦的色彩,在他眼裡忽然變得斑斓起來。
餘光裡,水色莽莽的,蘆草莽莽的,他的心也變得莽莽,忽深忽淺,仰一串沉醉不知歸路的腳印。
如同孤身在黑寂裡走了這麼久,前方突然冒出一星亮光,隻因,她為他說了一句話。
而另一頭,梅穆雲愣了半晌,竟是無話可說。
他竟不知大長公主的口鋒如此犀利,還如此,護短。
前些年她來府,隻記得這女子甜甜地喚過他一聲二叔來著。
論舐犢情深,於情於理,該是他梅家人護著鶴伢兒,方才梅穆雲說那些話,不全然是怪罪,更多的是怕鶴伢兒做了天子手中刀,日後若出什麼岔子,君怒民怨都報應在他身上。
隻不過他向來是如此與小輩相處,不懂得溫情脈脈的表達。
這樣看來,他竟比不上一個外人對鶴伢兒的關心了。
望見侄兒紅腫的臉,梅穆雲不禁有些後悔方才的衝動。
而大長公主主動提出疏財襄助國政的話,更讓他狠狠吃了一驚。
此前,梅穆雲聽說楚光王謀逆一案歸功於她,尚不大能信實,今日親眼所見親耳聽聞,方不由得對大長公主刮目相看。
短暫的寂靜中,梅長生上前一步,沉甸甸的眸光印在宣明珠眼裡,聲音微啞,“不可,不該由殿下出錢。”
又駁我……宣明珠周身威儀還未散盡,看著他,雙黛蛾眉間不自知地露出一抹茫然的神氣。
她心道,老兄,我仿佛是在幫你鎮場面啊。
“梅卿不必多慮。”宣明珠唔了聲,“原本我便打算在陛下大婚時,將一半私庫送給陛下做賀禮的。”
當年得父皇寵愛,取天下財帛奉她一人,那筆財富即使放在國庫跟前比,也是個極可觀的數目。
如今國家中興,陛下有志改革,她不能固守自珍,也該取一人之私還歸天下。
梅長生卻不讓步,“殿下的私庫,是晉明帝昔日對殿下寵愛之證。殿下便是要給,也該當著群臣面前,在陛下大婚典上錦上添花,而不是無聲無跡地撒在江南,連一聲稱贊都得不到。”
有何區別呢,當眾贈予陛下,歸於國庫,然後還不是用作撥給江南的補貼?
宣明珠想不通他在執著什麼,嗤笑,“我還少人誇麼,我又不在意那些。”
梅長生嗓音越發低,“我在意。”
你的好,便是要被世人都看見,該得的稱贊,一聲也不能少。
隨著話音,那片揪住她的目光黑湛愈甚,含水欲滴。“江南的事,臣能辦好,不要殿下為此破費。”
他的眸海太深了。
宣明珠不過仗義執言幾句,倒不圖他這麼樣情真意切的,莫名對視不過,遊弋開眼神。
恍然發現,梅穆雲不知何時退走了。
宣明珠揪了下耳垂,覺得自己也該走了,言淮每次約她都會早到,不好讓小壽星等得太久。
見她有去意,梅長生瞳色一深,再次伸手牽住她,力道纏綿,卻又不容抗拒,帶她到大理石桌前。
先前的碎瓷還在地上,梅長生領她小心翼翼地避開。
“幹什麼?”宣明珠覺得梅鶴庭莫不是被打傻了,真把她當成羊羔子啦,順手就能牽?
梅長生卻未語,交織濃密的長睫朝桌上掃幾眼,拾起一隻青瓷茶杯,撂手磕在石桌上,碎成幾瓣。
宣明珠眼皮子輕跳。
“先前殿下的話,我聽見了。破鏡,不能重圓。”那襲白衣側影安靜,“長生亦覺如此。”
深水咽石的嗓音,從他口中說出,莫名有一種決絕的意味。說話間,梅長生將環在託盤裡的一套功夫茶瓷器一一揀出。
一個個都摔碎。
仿佛怕驚擾到身邊人,他的動作很淺,隻是擲出的腕力帶著發狠的勁,落地的瓷杯無一例外,都被他摔個粉粉碎。
他另一隻手,由始至終穩穩牽著宣明珠,皮膚相觸的縫隙處,氤氲出一圈潮湿的熱氣。
他轉頭,還是那樣靜靜的神色,眼中卻多了說不清的膠著:“過去不好的,幹脆便打碎個幹淨,破瓷爛盞,咱們不要了,不圓了。咱們……重新換種樣子,從頭來過,好不好?”
他在說什麼?
宣明珠懷疑自己的耳朵失靈了。
他低低的嗓音,如泣如訴,如抑如慕,如丟盔卸甲,如堅不可摧。
做出如此示弱的姿態,骨子裡頭卻比誰都強勢。
一池靜水被風吹割出片片漣漪,腳下盡是碎瓷,她轉頭,看見那張被暴力清理幹淨的石桌上,僅剩了一隻蓄水用的細口銅瓶兒。
摔不破踩不扁的一個銅瓶。
“你……”
退了一步,手腕還在他手裡,又被用力勾了回去。
趔趄的蓮裙如花旋開旋又散,如同那些突如其來的話在腦子裡逛裡逛蕩,宣明珠鼻子撞上他胸口,頓時陷入一團含混著龍涎香的曖昧氣息中。
腦子一懵,繼而她完全反應過來,蜷手抵在他胸膛上,真惱了,也真亂了:“你說的甚話,糊塗了罷!抑或,抑或為了給寶鴉一個完整的家麼?”
“為我自己。”
梅長生低頭掐住她纖腰,眼珠黑得像兩口無底的深洞,胸腔克制不住地發酥發麻,從喉嚨深處顫抖出的聲音燙著她耳根,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是我梅長生放不下宣明珠,我想要你。”
藏不住,那些心事宛如自己長著腳,尋著個縫兒便要破腔而出。
還是說出來了。
引以為傲的從容鎮定,在她面前一文不值。
說了便說了吧,忍到今天,他已經半點都不想也半點都不能再忍受了。
男人咬著牙關,有些瘋的笑意還是流露出嘴角,無法自控地低喃了好幾遍:“我想要你。”
我離不開你。
我死也隻能死在你手裡。
你救一救我。
你別走了,我受不了。
宣明珠瞪著眼憤然揚手,掌心將要摑上去時,目光忽被那片紅腫觸動,沒來由的卸了力道,最終掌緣僅在他的下頷擦過。
“殿下!”
“公子?!”
畢竟不是封閉的船艙、為所欲為的夢裡了,水榭這邊的動靜很快驚動了人,泓兒澄兒上前,姜瑾餘七郎隨之而至。
兵荒馬亂地將兩人分開。
“走!”宣明珠被侍女護在身後,哆嗦著唇甩袖邁步。
“明珠。”梅長生要追,姜瑾一臉菜色地抱住面呈癲狂的他,“公子,老爺和太太都在府上呢,您要幹什麼呀……”
梅長生全然不理,執拗地望向宣明珠:“方才你擋在我身前,當真隻是出於維護臣子的原因嗎,明珠,你對我有無一絲一毫的心疼?”
“你回頭看我一眼,看著我說。”
“殿下快走,這人胡言亂語的瘋魔了。”澄兒護著公主疾步向外走,方才她就差一步,眼睜睜看著公主被那狂徒抱了,到這會子渾身還氣得發顫呢。
說完,卻見殿下停下了腳步。
她心裡咯噔一下,預感不好,“……殿下?”
宣明珠轉回頭,看著梅鶴庭那半爿臉。
她攥了下手心,語氣平靜,“叫人煮個雞蛋,敷一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