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指尖顫抖,水紅的眼眸似哭似笑,擺開攔在眼前的人,小心翼翼地蹭前兩步,“好、煮,你、你來幫我揉一揉,好麼。”
宣明珠似未計較他話裡的無禮,搖搖頭,“我與人有約。”
“方才的話,我聽明白了。”怒氣褪去,她那雙鎮古的鳳眸凝在梅長生臉上。“且,各自冷靜,容我想想。”
這是她性情中的好處,遇到再大的事也可以在瞬間冷靜下來。就像當初誤以為自己得了絕症,從恐懼到接受,不過半日而已。
他的這些話,雖也無藥可救,總歸不會比血枯症還可怕。
她不得不承認,方才那一巴掌,隻該萬無一失地打上去,可她卻臨了收手。
——要作何解釋。
宣明珠從來不覺得,自己對梅鶴庭還遺留什麼感情。
但她如今需要找到一個原因,來解釋自己的行為。
不過今日是言淮的生辰,因這橫生的波折,她心這般亂,對他是不公的。
午時的日光自碧藍天穹的正中央直照而下,橋邊的芍藥,入秋已經凋零,但湖還在的,船還在的,眼中有星河的少年還在的。宣明珠輕吐一口氣,收斂起全部雜思,取帕輕拭了一下鬢角,避免妝花。
她知道他在等著,她沒忘記要去為小淮兒慶生。
兩根冷白的手指扯住她衣袖。
宣明珠凝眉低頭。這是他今日第三次拉她了。
“你打扮成如此去見他麼。”梅長生抿緊薄唇,看著很有幾分可憐光景。
能配得上稱與公主有約的,想也知道是何人。梅長生看著她眉間豔妝,那舉世無雙的嫵媚,如今要落入另一個男人眼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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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便不該心軟,不該容他們平靜無事地相處這幾日。
“別走……行不行?”
喉嚨劃開了刃口子,簡直不知該怎麼求她才好,“你陪我一日,就今日。我,一萬般不好,也是血肉做的,也有撐不住的時候……”
他這些日子在外受再多刁難,被再多梅姓人指著後脊梁腹誹,都不覺得難熬,但若此時此刻真松開她的衣袖,就當真神仙救不得了。
“醋醋,求你了。”
第77章 阿姐心裡還有梅鶴庭嗎?……
十月也稱露月,黃歷上講是露水多生的月令,一入十月,便是近冬的時節了。
言小世子出生在這一日,父母為他取名為淮,從水,其實英國公府裡從上數三輩兒,也尋不出一個出身於淮水兩岸的南人。
武裔之家,原不愛咬文嚼字的,這名兒叫了二十年,過了今日,便是二十一年,名字裡頭有沒有更深的講究,言淮沒問過爹娘。
不過人在每年裡至少有一天,是會有些多愁善感,或與尋常日子感受不同的,那便是他的生辰之日。
若是身在南疆的那班兄弟,看見他們瀝血沙場、敵不霎眼的少帥,有一日會江南的座橋邊眼含柔波,雙手互把著在一棵水荊樹下輾轉踱步,大抵會驚掉下巴。
可一個介於少年與青年間的年輕人,汲汲等待一位心儀的女子赴會,原本便是比詩歌還動人的心懷。
他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一襲修身的福雲紋蹙金奪日錦襕袍,掌寬绦帶束細腰,妙有姿容,意氣瀟灑,外頭還罩著一件隻有冢嗣子才有資格上身的裼衣。
走到哪裡都拔尖的人物,經鮮衣靚服這麼一襯,愈發突顯出眩人眼目的章採,宛如一柄秋霜切玉的寶劍。
從正午時分,一直等到未時盡,約好的人遲遲不見,那柄利劍便如蒙了塵,一寸寸失去光芒。
“阿姐她不會失約的。”
言淮一遍遍沿湖逡巡,一遍遍地安慰著自己。
揚州是哪家世族的盤踞所在,言淮清楚得很,一篷荒草般的隱憂塞在胸口,不窒命,就是鈍鈍的讓人喘氣不痛快。
早上宣明珠去梅府的時候,他正在青塢別業的住處吃著一碗長壽面。
其實言淮不愛吃面。在南疆,軍糧短缺的時候伙頭兵會將野菜與樹皮碾碎摻在面上,擀成又寬又硬的索餅,口感滋味就甭提了,好在頂餓,吸裡禿嚕吃上兩碗,千人以下的敵陣隨便衝殺不怵膽。
這碗面卻不一樣,白如雪細如絲的龍須面,是阿姐親自給他下的——嗯,阿姐是這麼說的。
芍藥橋下的言淮想到這裡,不覺又勾著唇角笑,她便胡謅吧。
還當他是小孩兒呢。
四五歲的時候,他病了不愛吃苦藥,全家老小沒人奈何得了他,還得阿姐捧著一碗藥來,兩隻水漉漉的大眼睛盯著他,眨巴眨巴說她親自給他熬了藥,可不容易了,瞧,手背還燙出倆大水泡呢。
那會兒他人小,不知道拿指頭蹭一蹭,看她手上的水泡是不是胭脂做的。
隻知阿姐一喊疼,縱使再苦的藥,他也能一仰脖,灌進嗓子眼裡。
憶及這些細密的過往,言淮又振作起精神,他和阿姐有從小交下的情誼,風雨拆不透,她不管被什麼絆住腳,也一定會來的。
畢竟今天是他的生辰。
他所求不多,隻想同她一道泛回舟。
宣明珠一直沒來。
從未時末等到申時初,從日上三竿等到金烏西斜,遊人都已闌珊,她還是沒來。
怎麼可以不來。
“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言淮喃喃一聲,寥落的湖色映進他瞳仁,赤焰槍般筆挺的身姿垮塌下去。
好像渾身的精氣神都被一瞬間抽走,他沒形沒相地蹲在大樹下頭,隨手挑起一根樹枝,與一身氣派很不相符地往地面戳戳戳。
戳著戳著,有種說不出的委屈,戳著戳著,面前忽然出現一雙彩霞色的繡珠鳳舄。
言淮驚喜抬頭,盈盈微笑的女郎低頭看他,“喲,小尾巴又長一截,反越活越小了,玩泥巴吶?”
那朵昳美傾城的朱砂牡丹在她額間綻放。
“抱歉遲至了,恣白,生辰……”
言淮霍然起身,緊緊將她摟在懷裡。
他的個子早已比宣明珠高了,稜角分明的下頷貼上她馨香的靈鳳髻,那樣有力地抱著她。
宣明珠未說完的話,便在少年人炙熱的胸膛間盡數化散。
感受到環在腰間的雙臂越收越緊,仿佛害怕失去什麼,她靜了幾剎,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恣白,對不起啊,阿姐來晚了,祝你生辰喜樂。”
先前在那府裡,梅鶴庭語出驚人,一個她滿以為風行利落的人,突然黏糊得不成樣子,鬧到最後,甚至叫出了她的小名。
當時有一瞬,宣明珠恍惚如隔世。
蓋因為他從未喚過她的乳名,也因為,已經好久沒有人喊她一聲醋醋了。
都說見面三分情,一個在跟前兒,一個不在眼前,宣明珠目睹梅鶴庭的那副泫然神情,怪則怪矣,說不觸動是假的。
不過很快,她便清醒過來,心想小淮兒還在等著她。
言淮沒有做錯什麼,他隻是喜歡自己。
這份真摯的情感且珍且貴,可惜她回應不了,便更不能讓小淮兒覺得他錯看了人,空付了心血。
湖風變得清柔起來,言淮遲遲松開宣明珠,整袖退後數步,露出一張笑容洋溢的臉龐,“多謝阿姐,阿姐來得一點都不晚。”
我不怕等,隻怕你不來。
隻要你來,我便無遺憾了。
“阿姐還想不想遊湖?”他神色中帶著幾分不顯露的期待,“我親自給你搖漿。”
“好啊,”宣明珠莞爾,驅走腦海中的雜念,“小壽星掌的船,那我可得坐一坐沾些喜氣。”
*
最終還是沒能留下她。
梅鶴庭立在濋西水榭,白衣蕭蕭,極似一道倒映在水面的虛影,任誰都不敢靠近。
方才在他跟前的人,都聽到了那句“求你”。
這是從他們傲骨不堪折的公子嘴裡說出的話,饒是如此,公主殿下也未為所動,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離開梅府前,公主留下一句話:“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我答應了別人,便該守信,這是你梅大人一直以來的道理。”
下人在遠處噤若寒蟬。
面朝水波的男子,眼珠木黑地勾了勾嘴角,“道理,呵,道理。”
適時梅太太遣身邊的大丫頭過來打聽動靜,姜瑾正愁公子周身這拒人千裡的勁頭嚇人,沒處勸說他,見狀忙欲借此勸解公子,至少該保重著自己,莫嚇壞了太太啊。
卻沒等他開口,梅長生聞聲先回頭,展唇對侍女微笑道:“我無妨,但請母親放心便是。”
侍女應聲去了,姜瑾如墜冰窟。
別人看不出來,公子的神色一派容和溫雅,可他那雙眼裡,分明已是死氣沉沉。
*
一隻小巧精致的烏篷船蕩至波心,搖橹的少年快活地喊聲“好啦”,撂開雙漿往船頭一躺,以臂為枕,透出幾分挑達的痞氣。
“阿姐,現在就我們兩個人啦。”
跟著言淮,宣明珠不擔心自身安危,將侍衛們都留在湖畔上,隻與他二人上了船。
湖面無他舟,斜照的夕陽像瀝漉幹淨的橙汁灑滿湖面,半江瑟瑟半江紅,從橋洞半圓的白玉拱橋下緩緩流過,真構成一個安寧而澄澈的小小世外之地。
言淮仰面從下往上看人,俊朗的眼尾收束成劍尖的形狀,鋒利卻好看,語氣低而促狹:
“姐姐,孤男寡女,真不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