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今日請殿下來,是想向殿下致聲歉。”
“道歉?”宣明珠有些意外。
梅夫人疚然道:“殿下明鑑,刑家娘子的事……我是後來才知的,上次上京拜訪貴府,婦人並不知她與鶴兒有那般糾葛,令殿下煩惱,實是婦人識人不清,愧對殿下。”
宣明珠乍從她口中聽到刑芸的名字,還茫然了一下,隨後記起這個人來,亦都成了過眼雲煙,內心無甚波瀾。
聽說刑芸被慎親王妃從女牢裡接出去後,那位一心貼補娘家的老娘娘,有意將刑芸許配給內侄兒,刑芸似乎不肯。
後頭的事,她也沒在意了。
原本極芥蒂的一件事,回頭想想,其實也不是那個人有多麼礙眼,而是一段感情中夾雜了瑕疵,開始時很小,以為無關緊要,便自欺欺人,覺得尋出個理由便能說服自己。
時過境遷了,她免不得向梅夫人安慰幾語,道是無妨。
這位太太心神又軟,身體又弱,宣明珠不好讓她心裡存下什麼疙瘩,表示自己確實沒放在心上了。
直等到梅夫人眉間的鬱色淡去,她方才辭出。
宣明珠前腳出了門,梅夫人倚在門邊目送,過後急忙招來丫頭問:“尋到你們少爺在哪個廠子沒有,怎麼還不見他回來?”
鶴兒的確一早便出門幹事去了,她可不是個會撒謊的人,今日本也是誠心向公主殿下賠禮的——可架不住鶴兒半道回來不是?
梅夫人盤算著,公主過去探看孩子們還須些時候,能不能趕上,就看那孩子的運道了。
當娘的,也隻能幫襯他到這地步了,回頭若是老爺知道,保不齊還要被說上一句操心不嫌老。
卻說宣明珠轉過花廳,果然問了三個孩子這會兒在府上何處玩,欲過去探看。
便在這時,從濋西洲那邊走來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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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蝦腰見拜:“小人見過大長公主殿下,梅二老爺有事相求殿下,懇請殿下至西園一敘。”
梅穆雲?
宣明珠瞥了眼管家恭謹的姿態,回眸望了花廳一眼,以梅夫人的品性,應不至於為他人搭橋虛哄她。不過她與梅家二老爺,素無交集啊。
當年她隨梅鶴庭省親,梅鶴庭曾提起,他們家裡數梅二叔的性情最為骨鲠清介,不好相處。
當時她覺得他是為長者諱了,在她看來,明明是梅老爺看似沒脾氣,實則最不易討好。
宣明珠抬望日影兒,尋思一許,扶著侍女手臂姑且隨管事去西園。
*
梅穆雲是典型江南儒生的面相,許是為家族操勞過甚,看來比梅老爺還年長幾歲,身上天然有一股讓學童見了心顫的塾師式的威嚴。
他在那水榭亭中,烹茶以待。
宣明珠到後,環顧了一番四周幽致水色,點頭稱勝,並不落座,隻道:“本宮趕時間,梅二爺有何事,長話短說吧。”
梅穆雲是個爽利之人,聞言便也不客套,先是微微頷首,而後開門見山道:
“長生昨日將他三叔缂絲廠裡的人都換成了自己的心腹,鬧得雙方顯些械鬥一場,長生手下一刀斬了老三任用多年的大查櫃的腦袋,此事,殿下可知?”
宣明珠眼皮輕跳,這她還真不知道,同時也不明白梅穆雲特地找她說這件事,所為何意,是覺得梅長生做得過了,要她申饬他嗎?
梅二老爺肅容道:“自打長生在醉白樓宴請族老之後,似變了一個人,連日來查絲政,抄刺史,截商源,聯外姓,手段雷霆狠辣,致使族中各支怨聲載道,他到底是公幹,還是回來打冤家呢?
“梅某知道,長生自小是個溫文莊正的孩子,他這樣急於求成,必有個緣故。”
宣明珠不知梅穆雲到底想說什麼,耐性聽著,卻見他忽而對自己深深一揖。
“某懇求公主殿下,放過我們家孩兒,莫要再吊著他,利用他為了施行新政,不惜對家族抽刀相向。”
宣明珠愕然良久,才笑出一聲,指指自己:“我,吊著他?”
敢情這位二老爺說了半天,意思是他家小孩原本很乖,是她帶壞了他啊。
梅穆雲反問:“如若不然,殿下何以遠遠住在北郊別業,長生又三番五次的夜去?”
三番五次?宣明珠愈發莫名,她自打住過去,也隻在第一日見過他一面而已啊……不對。
宣明珠驀然擰眉,“你跟蹤他?”
梅二爺斂下眼皮,“是保護他。”
甭管跟蹤還是保護,此人都膽大包天刺探到她頭上了,宣明珠火從心起,“本宮早已與他恩怨兩清,你僅憑臆測——”
話說到一半,忽省覺,她是什麼人,對方又是什麼身份,她為何要向旁人解釋,真是氣糊塗她了。
宣明珠呼吸沉促,掐了兩下指尖,曲翹濃密的睫毛向周遭一掃,瞧見大理石桌上的那隻白釉公道杯,邁步過去揀在手心。
顛了兩顛,猛地掼在地面。
銀瓶乍破之聲,在安靜的水榭間極為刺耳。
鋒利的碎瓷剎時四處飛濺。
梅穆雲眉頭被驚得跳起。
“看見了麼。”宣明珠伸手指地,“這些碎片,閣下以為,能夠拼湊如初嗎?”
梅穆雲默然不答,公主身後的泓兒沉聲道:“殿下問你的話,答言!”
梅穆雲梗著他那顆狷介的頭顱,半晌回道,“不能。”
“很好。”
宣明珠點頭,她眉間的牡丹朱砂鈿,襯著那雙神採灼熠的鳳眸,冷豔而懾人,聲音亦凌利:“碎瓷不能復粘,破境不能重圓,這便是本宮之意。”
“本宮用人,不用誘計,一令而已。今日你出言冒撞,本宮看在梅卿頂著壓力為國效命的份上,赦你一回,不為例。你姑且自省,你說的這番話,非但得罪了本宮,也看輕了你口中那莊正之子的品格!”
說罷宣明珠便走。
才轉過身,那雙繡珠鳳舄卻是頓住了。
梅長生就立在涼亭外不遠的水楊樹下。垂下的黃綠絲绦,漫淡拂弄他的白衣。
人影清瘦,風也寂寥。
男子目光安靜,無聲向她望來。
宣明珠費了一息功夫,從那片平湖般的目光中拔出視線,望了眼天上日頭,斂神走去。
經過他身邊,亦無逗留的理由。方才她所說的話都是真心話,自問沒有辱沒他的地方,他聽沒聽見都無所謂,剩下的,便是他們叔侄的家事了,她不置評價。
頂多,摔他家一個杯子嘛,總不至於要賠償的。
手腕突被身畔勾來的手扣住。
那指尖微微涼。
她詫然轉頭,梅長生薄唇平直一線,似在忍耐什麼,臉上做不出多餘的表情,聲音卻依稀輕暖:“殿下隨我來。”
宣明珠沒動。
才被人誤會她吊男人來著,這會兒不說避嫌,上趕子去坐實不成?
梅長生靜勢生威,不容人拒絕,拉著發愣的宣明珠回到亭中。
梅穆雲的表情是同公主一樣的茫然,早便聽說二人離分了,此刻看著他倆拉扯在一起的手,他又疑又惱地望向自家侄兒:“你……”
“二叔當向殿下道歉。”
梅長生黑色的眼眸平靜看著他,“殿下大度,不代表二叔無錯。隨意揣度大長公主,出言頂撞,以下犯上,杖刑是輕的。二叔,道歉。”
宣明珠扭了下手腕,沒掙開。眼前這個梅鶴庭讓她感到有幾分陌生。
他生性最是維護家裡人了,對長輩的尊敬更是沒得說,會為了她計較這一點,委實在她意料之外。
梅穆雲與侄兒對視幾瞬,又看了一眼青年人骨節突出的手掌,沉默,而後對宣明珠一躬到地。
“草民方才不敬殿下,語出冒犯,得罪之處,萬望殿下見諒。”
這一日真是盡聽人道歉了,公主無可奈何地低頭盯著自己的手腕,“免禮,本宮說一不二,說不怪便是不怪。梅卿。”
她還沒等讓梅鶴庭放開,梅穆雲先轉頭問侄兒,“滿意了嗎?”
梅長生點頭,“二叔,方才侄兒情急——”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甩在梅長生臉上。
宣明珠黛色的眉梢兀然一抖。
這下子她可掙開了梅鶴庭的手,豎眉擋在前頭:“放肆!當著本宮你便敢打他?”
打的還是臉。
她轉頭看去,當初休他時,惱成那個樣,她都沒碰破這張油皮一點兒。此時那如玉的面頰上,幾個通紅的手指印已經明晃晃地墳起。
可見這一巴掌沒留情面。
“方才草民為殿下請罪,此時是草民教訓自家子弟,還望殿下莫管。”
梅穆雲眉宇雷厲地說了一句,梅長生被打得偏了下頭,玉冠的組纓凌凌晃動,神情依舊淡然,“二叔何必動怒,您便打死了我,改稻為桑的事也是板上釘釘。”
“你要施行新政,我不攔著。不過你想好沒有。”梅穆雲惱怒的並非方才為公主賠罪一事,他伸手指著梅鶴庭:
“田政改革後,現有的‘租庸調制’必然向‘兩稅制’改變,那春秋兩稅是個什麼概念,你這大才子不會不知道,不論收成多少,一律按成規繳納,試問,老百姓能夠負擔得起嗎?
“且這一來,絲綢產量上去了,卻開浚私田隨意買賣兼並的先河,這個口子一開,梅長生,你便那麼自負,能夠掌控走向,不會從利國變成禍國?!”
這些話他已憋了多時,從梅長生回城後,他避而不見,便是心存不滿,有意折一折後生的剛銳之氣。
而今小子不請自來,好極了,自然有多少火氣便發多少火氣。
“還有,你信上說的什麼,打算挑選梅家子弟去西北都護府組建學塾,掃盲教書?”
宣明珠詫異,這件事連她都沒聽他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