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識挺腰問:“我便要出門怎麼了?”
不加思索的語氣有些衝,帶著幾分不耐,梅長生頓了下,一日不得舒的唇角慢慢笑開。
“沒什麼,揚州城夜景頗多,殿下闔該四處遊一遊。臣當盡地主之誼,願為殿下做個導遊。”
“不勞煩了。”宣明珠沒那麼多的講究,“大人不是派了兩人給我麼,有他們便夠了。”
她說著要走,梅長生適時退讓一步,卻依舊在她身前。
那雙暗紋玄緞的靴當不當正不正擋在面前,宣明珠這會兒方尋思過味來,鳳眸挑睇,“梅大人是特意過來的?”
這時候便該搖頭,說聲順路才自然,梅長生心裡這樣告誡自己。
下一刻他目光離不開她地點頭:“特意。”
特意到他快要藏不住了。
宣明珠被那兩道深稠隱晦的視線揪住,心中一動,才欲開口,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阿姐!”
梅長生眉頭便是一跳,宣明珠張目詫道:“小淮兒?”
少年未等馬停便躍身下馬,拂衣三兩步到了近前,好個俊利身段。他路趕得急,眉沾風塵,向宣明珠臉上細望片刻,揚齒一笑。
“你如何來了?”
宣明珠也向言淮面上看了幾看,驚訝過後,順手替他抻平微散的衣襟,“京城沒出什麼事吧?”
“沒有,就是想阿姐了,想著陪阿姐待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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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淮轉眸,看見目光陰晦的梅鶴庭,龇牙笑道:“喲,梅大人,趕巧趕巧,出京前去了趟護國寺,國師問你好呢。”
梅鶴庭眉頭驟沉。
想起法染的那句,我給你留了件禮物。
用他山之石攻玉麼。
他就隻有這種招式了?
心思電轉間,梅長生神色漸漸沉定:“好啊,言世子遠道而來,想必還未找住處,梅某為你安排。”
“不必不必,阿姐這兒不是有現成的地方麼,”言淮回頭對宣明珠討巧一笑,“阿姐能不能收留恣白幾晚?”
他風塵僕僕地來了,宣明珠自然不能讓人住客棧去,點頭的同時,削了他後腦一下子,“收起油腔滑調。”
瘦西湖的景今夜是賞不上了,宣明珠拉著這隻小髒貓子進門,瞧這一身的土,得先把他安頓下來。
進門前,她想起來,轉頭對梅長生道,“天色不早了,梅大人請回吧。”
那門便在梅長生面前闔上。
“公子。”
姜瑾剛接到城門口遞來的消息,快馬趕到北郊,便見公子靜靜立在青塢別業外頭。
他焦急地捏著手裡的信上前:“公子,京城的言世子……”
等看清公子的面色,姜瑾話音一頓,便知公子是知道了。
他不由運了一腦門子氣,心想言世子在京城九門提督當得好好的,非上揚州幹什麼來,這不是裹亂麼!
話說回來,有些事在洛陽不好施展,這揚州城可是姓梅的地盤,姜瑾見不得公子不歡,挺起胸脯子道:
“公子說吧,有什麼吩咐,屬下等言出法隨,絕不言糊!”
梅長生唇角木然勾動,似是笑了一下,細看眼裡,卻無溫度,仿佛蒙著層淡淡的自厭。
他說:“回去睡覺。”
睡覺?姜瑾愣神,公子莫不是氣糊塗了,這個時候不想法子將言世子和大長公主分開,睡什麼覺啊。
難道夢裡還能將公主搶回來不成?
*
宣明珠將言淮領進去,命澄兒將她所住院落的側廈浮遊小築闢出,又命泓兒燒熱水,趕他先去清洗一番。
待少年潔淨一新而出,宣明珠也換下了身上胡服,換上一身弗肯紅色軟繚綾的家常燕寢之衫,坐在竹篁館的水荊長案後頭,向對坐一比:
“坐下,說,幹什麼來了?”
方才在人前給他留著面子,此時便是審人的架勢了。
言淮打小跟著她長大,阿姐什麼脾性他能摸不準麼,覷見那張冷玉芙蓉般的面龐,非但不怵,心裡反而痒得慌,嘿嘿坐下道:
“真沒什麼事,就是聽說阿姐到揚州來,還是跟著姓梅的……梅巡撫一道,有些不放心,來給阿姐充個護衛。”
宣明珠清涼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不放心什麼?”
言淮望著她的神色,一時語塞。
“一個羈守上京九門要地的總領督衛,撂下家業一個人趕到這裡,你說,你不放心的是什麼?”
“阿姐是要趕我走麼?”言淮被詰問得靜了半晌,輕輕問。
宣明珠被他傷情的語氣觸動,意識到自己口吻重了,噤了噤,想抬手撫一下他的頭發,手臂卻又沒能抬起。
其實她心知肚明,他是為何而來的。
她對他太熟悉,可惜她對他太熟悉了。
從三歲,到十三歲,從一個小鼻涕蟲到如今的朗朗兒郎,她手把手地教他射箭騎馬,哄他喝酒,帶他遊獵,看著他的身條竹節般一年年拔高……
那種熟稔感,是把背後完全交給他也可放心的信任,一如手足。
惜無關風月。
“南疆七年。”
宣明珠才說了個頭,言淮目光霎那閃動,聽阿姐繼續道,“當年我沒想到你氣性那樣大,沒能攔下你,那些年……你以為我便半點不擔心嗎?”
“隻是這些話,按你我的交情,原本盡在不言中。可我不能耽擱了你,我的心思你本也知道——”
宣明珠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視你為親弟,宣明珠很感謝言恣白對我的一片心意,但若說超出……”
“阿姐。”
言淮打斷了她後頭的話,少年的一雙眼睛明亮如朝陽,淡淡笑,“聽小芝姐說,阿姐用一杯酒便破了柳息壤的妄境,對待外人尚且如此,阿姐,就不肯疼一疼恣白嗎?”
就不能,和恣白試一試嗎?
他眼圈染了淺淺的紅,低下頭沒敢看她。
那句話在喉嚨哽噎如堵,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輕松的笑語:“阿姐莫惱,我隻想讓你陪我兩日,就兩日。”
第73章 倒反天罡
有人一夜未眠,有人一夜無夢。
清晨微白的光縷照進窗格,梅長生在冰冷的衾被中睜開眼。
昨夜,和他此時茫然的眼神一樣,一片空白。
他沒有做夢。
不要那些孟浪亂夢惱人時,它偏偏不期而至,可當他需要這夢境助他一臂之力,卻又成了留不住的鴻泥雪爪,不肯遂他的願。
他心裡明知,言淮與宣明珠之間不會發生什麼,說到底,法染也好,他也好,都比不過這個少年對宣明珠幹幹淨淨的情意。
自從看出法染的真面目,梅長生便不懼他任何的陰謀詭計。唯獨言淮這份坦蕩誠摯的心胸,令梅長生輾轉反側。
相比對方的光風霽月,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如此卑鄙。
可老天連卑鄙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梅長生慢慢坐起,喚進人,梅府的下人無聲而入,將少爺屋裡地心放置的那隻小炭鼎熄滅抬出。
他沉鬱地搓了幾下冰涼的指尖,下床盥漱冠衣,靠在窗下的書案邊,例行公事喝下一碗老參湯。
撂下了碗,姜瑾敲門入內:“公子,三老爺身邊的袁管事問公子今日有何安排,這會兒在二門外等著答復。”
“這是拿我當兔子逮呢,生怕晚一點就跑了。三叔做了多年絲商,修得好一身無利不起早的本事。”
稀薄曦光下,梅長生一開口,身上那股鬱沉之氣破然一散,取而代之的是鋒峻的目光,薄唇輕挑,“一日也不容我安生啊。”
“行,就今日吧,由我設宴請長輩。你去告訴袁獬,地方我定,隻會本宗人,闲雜人等一律別往我的飯桌上領。”
“是。”姜瑾應聲而退。
梅長生過正房向父母請安時,又恢復了安順的眉眼。回到家裡,晨省昏定的規矩他一應是恪守的。
知父親不理俗務,他便隻是將設宴請客的事隨意提了一嘴。
梅父無他話,信手解下一枚老烏木梅花篆字腰牌,撂在他手裡。
梅長生目光生變。
那是梅氏家主的令牌。
想當初,梅老爺子生了三個兒子,三房性情各不相同。梅長生的父親是長子,是個萬事不管的散仙脾氣,當年他推辭家主位,有意將家業讓給才幹出眾的二弟打理,然而老爺子偏心,說什麼也要把梅花牌傳在嫡長子手中,才能安心閉眼。
梅父也便收下,不過仍將梅氏學政交由老二梅穆雲打理,將梅家的各大商鋪田產,分派給老三梅穆平與堂兄族弟等料理,他自己成了甩手的掌櫃。
人前不交友應酬,後院不養女人,連讀書人普遍對文玩古籍的愛好也有限,最大的癖好卻是養生,從年輕時起,便鎮日端著個小紫砂壺溜溜達達。
三餐應時,六欲不動,要不是有妻有兒,準保有人以為他要修成個和尚道士。
現在梅父將那面代表梅氏家主地位的令牌,給了梅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