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梅父挽著袖管,隨意擺擺手,“我隻兩點要求,第一,別讓梅家敗在你手裡。第二,別作大晉的佞臣。”
這話很重,而且突兀,任誰也不會把江左第一公子與“奸佞”二字聯系起來,不過這世上有句話,叫知子莫若父。
梅長生心尖狠蹦了一下子,抬眼,對上父親淡然卻洞明的眼神。
他緩息幾許,揖手領命:“兒子必不負父親所期。”
梅父淡淡嗯一聲,“你也不敢。我將話撂在這裡,真做出有違家聲的事,斷你的腿。去吧。”
梅長生低頭退出門外後,長長吐了一口氣。
宴席定在醉白樓。
梅長生在阜州赴了回鴻門,這一次,他自己做這個東道。
邀請之人有二叔梅穆雲、三叔梅穆平,二叔無子,膝下有一女梅眉山,聽說去了樊良湖泛舟採菱,他回家後還未碰著面。三叔有三子,催山欹山柳山,都幫著三叔分管產業,梅長生一並請了,其餘便是老一輩掌話事權的族老叔爺。
時值正午,客皆到了,請客的人卻遲遲未至。
醉白樓雅致,那間四季春雕屏豎立的雅廂中掛有一副壁聯:闲時風月為常主,此心到處是悠然。一個穿鐵鏽地杭綢夾衫的老人連連敲著拐杖,看樣子一點也悠然不起來,含混著一把沙啞的嗓子問:
“鶴伢兒怎麼還沒到啊?尚未登閣拜相,眼裡便沒老輩兒人了嗎?”
“六叔爺哪兒的話呀。”
一個容貌俊秀的伶俐後生矮身給老爺子奉茶,賠笑接口:
“想是大哥被事絆住了,他是奉旨欽差,難免事多,大哥是最孝悌的人,豈會成心晾著在座各位叔伯祖。”
Advertisement
另一個生得豹眼闊唇,身穿湖藍地文士衫的堂叔爺冷哼一聲:
“三伢兒,你正經的大哥在那裡坐著呢,就說催山當初為揚州生絲找出路,一趟趟船行湖益打開了局面,你們三房,為我們梅家掙得多大的利益,咱們這些沒入土的老家伙,心裡可都有一本賬。
“再說他梅鶴庭,從小用的文房,身上的一絲一縷,哪樣不是受了家族的益,當了幾年京官,便不知自己姓什麼了!”
他是個暴躁脾氣,被點名的梅催山轉頭看了老神在在的父親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謙遜之餘,不免安撫堂祖稍安勿躁。
然而天子要對梅家下手,本就是個按下葫蘆浮起瓢的事端,關乎切身利益,有幾人能像成日家捏個小紫砂壺不幹正事的梅老大那樣淡定,紛紛附和起來:
“是啊,梅家世代忠良,一心為國,為何還要打壓梅氏?”
“揚州繳的租庸調哪一年不是江南道裡的大頭?再要削整,豈非寒了黎元之心……”
“自古良臣者,忠君之事,解君之憂。”
一道清泠的嗓音自忽門邊響起,梅長生姍姍入內,“既言衷心,暗室非議,非吾儕君子所為吧。”
一語定住喧囂。
室中人驟然一靜,看見門扇旁那道容止清舉的身影,眾人互視幾眼,紛紛立起身。
梅長生解下長披,神色優容地環視雅廂一周,除了二叔沒來,人都齊全了。
他走到輩份最高的六叔爺面前,矜然頷首:“長生來晚了,請六叔爺上座,長生為您老人家斟酒賠罪。”
他這一躬身,腰間的梅花篆字牌與佩玉相撞,珰然清鳴。
六叔爺矍鑠的目光鎖定那枚家主牌,瞳孔縮了縮,一瞬後捻須呵呵道:
“長生是奉旨欽差,咱們公歸公私歸私,自然當由你坐主位。”
梅長生淡笑,沒多推辭,卻之不恭。
一大桌人落了座,先前口水仗打得熱鬧,這會兒都暗中打量著這位嫡長孫的臉色。
他不開口,無人敢先開口。
上京歷練幾年,此子身上的溫文氣被一種沉鎮幹練的氣度代替,仿佛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坐在梅長生正對面的梅柳山,正因為和楊青昭合謀欲把堂兄拉下水的那檔子事,心虛不已,冷不丁見對面的正主撩起眼皮乜他,後脊梁直發緊。
所幸下一刻,梅長生便哂然移開目光,手指夾著象牙箸敲了下杯沿。
“上菜吧,先用飯,餘事之後再談。”儼然當家人的口吻。
在座泰半年長者,無人因他年輕,便敢忽視他話裡的分量,不唯因為那面家主牌,還有梅長生舉手投足間帶出的上位者才有的矜貴之風。
大家心知肚明,鶴哥兒領的這件皇差,是在為他入內閣做準備。
若真從此平步青雲,那麼廣陵梅氏,也許便會出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宰相。
所以他們口頭抱怨歸抱怨,一面是尚沒影兒的家族聲譽,一面是眼下可見的實得利益,這筆賬到底如何算才合宜,眾人不由將視線轉向三房掌事梅穆平身上。
畢竟梅家的絲織產業,多年來一直都由他掌管。
梅穆平清了清嗓音,終於不負眾望,開口道出第一句話:
“大侄兒你這趟回來的目的,三叔聽聞了。三叔便直說了吧,想收購梅家的坊車,可以,抬舉臨安元氏、蘇州甄氏,也可以。
“不過,你看好的那等寒門小族,能否支得起這麼大的攤子,卻在兩說,到時看走了眼,可別怪三叔自掃門前雪了。”
席間靜下來,梅長生面色如常道:“三叔的意思,我明白了。無非是想表面遵旨,實則站幹岸下絆子,等桑絲新政在兩家手裡出了岔子,推行不下去,再出面接過爛攤子,讓天子知道江南織造便是離不得梅家。”
他停了一許,轉動漆黑的眸子:“不肯放權是不是?”
市井小販賣隻羊,還知道攏在袖子裡比劃還價呢,這話也說得太白了。
當侄兒的,是一點臉皮也沒給老叔留。
梅穆平原本準備了滿腹的家道孝道,專門針對梅鶴庭的性情對症下藥的,沒想到他半點糊塗也不裝,說話像磨刀,面子裡子全給他一刀切了。
長輩小輩都在座看著,梅穆平面子上過不去,“啪”地把筷子一撂。
全桌人的臉色也都不好看,慢慢都放下杯箸,嗟嘆不語。
“爹,您別動氣……”梅柳山連忙打圓場,小心笑著朝堂兄看一眼,“大哥不是這意思,是吧?”
梅長生不緊不慢地夾了片糖醋藕片放進嘴裡,細嚼慢咽,心情好了幾分。
“的確,我是梅家人,不能不為自家考慮。三叔若同意我的方案,可轉告林州牧,陛下的意思,哪怕我這回查出了江南道往年稅冊上的虧空,既往不咎,亦不追補,隻看以後的政績。”
他漫淡抬起眼皮,“倘若揚州大力支持新政,林州牧,也未嘗不可兼任揚州織造。”
這張餅畫得委實誘人,當地官吏為何怕改稻為桑,怕的便是朝廷在各州設立織造局,派不管官不管民卻偏偏有監督官場之權的親信下來。
而若揚州州長能兼任織造,那麼揚州頭頂的這片天,過去如何,將來還可以如何。
好一招釜底抽薪,梅穆平幾乎能想到,林顧遠那個官迷得知這個甜頭,十有八/九會反過頭來勸說他趕緊答應。
可為官求權,經商求的卻是利,別和他扯什麼江南世族百年家聲,沒有銀錢運轉,如何支撐起這麼大的家業?
梅穆平沉聲道:“這便是沒得談了?”
“此為陛下御旨。”
梅長生聲音清徐,自有胸有成竹的氣度,“三叔,您現在如何和我掰都無妨,隻是別太過了,傳入宸聰,讓陛下誤會梅家有不臣之人……”
他注視他,幽幽一笑,“不大好。”
梅穆平當場運了一腦門子氣,拍案低喝:“梅長生,好好,你如今成了天子近臣,這麼盆汙水說扣便扣到我頭上!我知道,你心裡還記恨我當年不留神害得大嫂……”
梅長生聽得這句話,目光剎那寒涼。
他將龍泉窯的酒杯往桌上一頓,聲如金玉。
卻是轉頭看向一直沒嘖聲的六叔爺,改換話鋒:“來前家父命長生向叔爺帶好,問您老,風雨天您的腿腳還疼不疼了?”
六叔爺聞言,那條需依拐而行的傷腿反射性一個哆嗦。
當年可不就是因為他帶領族老反對梅老大娶一個庶族之女,就被梅鶴庭這小子他爹,一腿踹翻個跟頭麼。
他們這樣的世家,侄子踢叔叔,倒反天罡!可誰讓老爺子護著呢,過後兒人家該跪祠堂跪祠堂,該給他賠禮告罪,也提溜著補藥老母雞上門賠禮,該娶誰還娶誰。
隻可憐自己平白挨了一蹶子,半年的老母雞湯喝得膩歪,愣是給輕描淡寫地掀篇了。
那時候他便知道,梅家這本支長房一脈,一個個彬彬洵雅的骨子裡,說不定都藏著什麼反骨叛逆。
六叔爺心思飛快地琢磨,風水輪流轉,今日他們叔侄打對臺,鶴伢兒不會也想給他三叔一下子吧?
畢竟當年鶴伢兒母親生他時,要不是慌腳雞似的老三弄回個通天炮仗在府裡胡鬧,驚著了老大媳婦,老大媳婦也不至於落下一輩子的心疾。
第74章 年年紅藥
想到這兒,六叔爺不由有幾分緊張。分歧歸分歧,一家子要是在外頭鬧將起來,可成了揚州城的大笑話了。
他虎著臉向老三勸和道:“長生好不容易回來,你這當叔叔的擺的什麼臉子,還有些長輩樣子沒有!有什麼話以後再說。”
梅穆平鬱憤交加,他擺臉色?現在是這小子鐵了心要削他的生意,抄他的底剜他的肉啊!
可老叔爺的話,他不能不聽。這頓飯最後不歡而散。
“柳山,陪你哥哥說會兒話。”
臨散席前,六叔爺本著族長的職責好心撺掇:
“大人間的事不礙你們,你們年紀近,話能說到一處去,陪好你堂兄,啊。”
他私心是想讓梅老三的這個三兒子與梅鶴庭套套近乎,兄弟倆嘛,總比隔輩人親厚,說不定還有轉圜之機。
願望很美好,然而六叔公不知道,梅柳山曾設計搜羅了一個揚州瘦馬,準備給梅長生來一場仙人跳。
按梅柳山的想頭,隻要把他這個堂兄拽進泥潭裡,讓外界知道他收下了阜州牧孝敬的美人,甭管真假,他的清名是洗不清了,有了攻訐之地,那麼他這個欽差的差事便難辦得漂亮。
誰知楊青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被梅鶴庭反將一軍,說不定眼下,他已疑心到了自己頭上。
來客陸續離開,空蕩的房間隻剩了他堂兄弟二人,梅柳山轉轉眼珠,嘻笑道:“堂兄且坐,小弟去送一送叔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