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已是箭在弦上,不過不是也有句俗語麼,‘蘇湖熟,天下足’,天下糧倉充裕是改革的前提,卻不可矯枉過正了。”
說說行行,從長帆寶船換成烏篷船,從夾綢衣衫換成羽緞鬥篷,便到了揚州。
入城這日,梅豫梅珩和梅寶鴉身罩一水的酂白流雲緞織金披風,站在一處,豐神靈秀。
梅長生卻因一場秋寒早早披上了厚呢子大氅,那綴著細絨的玄青鬥篷在他身上,絲毫不顯得笨重,隻見得松姿玉彰。不過宣明珠坐在車裡還是暗琢磨,他怎麼好像總比別人多過一個月令似的。
仿佛哪裡有一點怪異,影影綽綽的,宣明珠說不上來,挑簾問車廂外的騎馬之人,“大人畏寒嗎?”
梅大人聽了,下顎那道清嘉的線條頷低,“許是近鄉情更怯,膽怯了,氣血便不旺盛,御不住寒吧。”
宣明珠可聽他瞎扯,撂手落了簾子。梅長生柔軟一笑,抬頭,已經可以看見候在城門口迎接的姜瑾。
梅長生之前給姜瑾去了信,命他代自己交接汝州公務後,便直接來揚州會合。這廂才下馬,姜瑾趕上前見禮:
“小的拜見殿下,見過公子——屬下按吩咐向梅家族老與後宅女眷們傳達了公子的意思,公主殿下不喜吵鬧,便沒讓他們來城門迎接鳳駕。”
宣明珠於車中道:“很是,本宮此行乃私訪,不必興師動眾。”
姜瑾身後還立著兩個恭謹幹練的男子,梅長生將二人引薦給宣明珠:
“他們是自小跟著臣的,在揚州這段時日殿下可放心留用,之後若有各方消息動向,方便聯絡。”
梅長生此回歸家,借探親之名,實則要做什麼,明眼人是心知肚明。不說他衣錦還鄉,恐怕背地被阻了官升財路,恨得梅鶴庭牙痒痒的大有人在,雖不至於在揚州地面上明著敢對梅家少主如何,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宣明珠領會此意,微微挑起帷簾,那二人趕緊上前叩拜,“吾等拜見殿下千歲,小的名……”
“本宮曉得。”宣明珠徐聲道:“你叫羅蜀,你叫張楓。迎宵交接一下,安排在崔侍衛帳下。”
羅蜀和張楓聽大長公主殿下竟一語道出他們姓名,怔營一瞬,心內大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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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想幾年之前,公主隨著他們少爺回來省親,他倆僅是隨著一大宅府的人遠遠拜見過一次,沒想到公主尊貴如廝,竟至今還記得他們。
梅長生目光閃動了一下,宣明珠已命車馬前行。
一徑駛至梅府大宅前的寬墁漢白玉石大道上,梅府門前濟濟站著一班人,具服盛裝,形影整肅,是梅家夫婦率三房媳婦子降階相迎。
大長公主不耐煩吵鬧,他們未至城門迎接是遵主命,但闔家趨出門前相迎,是必備的禮數,不能省免。
宣明珠牽著寶鴉下車來,梅太太領著眷婦當前福身見禮,齊整整傳來一聲:“伏請殿下金安。”
公主身前引路女史道聲免,宣明珠近前,便見嶽氏面上敷著明麗的胭脂,氣色紅潤而婉約。
可她知道,梅太太素常是不喜施粉的。
胭脂顏色亮麗,除了增美,也有遮掩病氣之用。
宣明珠不由扶了嶽氏一把:“太太忒重禮數了,既身子不適,在宅中靜養便是。我原是陪著孩子們來的,不拘如此。豫兒,扶著你祖母。”
轉而向梅老爺道:“本宮一來,折騰得貴府上下不安寧,叨擾了。”
言罷向二老身後那些面孔掃了一眼,這些梅氏本宗人,她大半叫得出姓名,甚至連他們的脾氣稟性,也能說出一二。
六年前,她隨梅鶴庭回他家裡,一路上仔仔細細問過他家裡各人的形容秉性,怕詩禮傳家的梅家人覺得她這新婦失禮,一個天潢貴胄,反而擔心梅家父母不喜歡她,埋怨是她斷送了他們愛子的前程。
那些忐忑,如今再不會有了。
當年她心中雖打鼓,面上仍不輸天家氣度,而今與梅鶴庭一別兩寬,亦不作那傲人氣焰,唯不親不疏而已。
門口不是說話的地兒,梅家請公主降趾入府,那些女眷隨即識趣地拜辭退去。
有六年前見過公主殿下的,離去前不由暗自尋思:那年的長公主依偎在鶴哥兒身邊,嬌俏靈巧,臉上的甜蜜藏都藏不住。幾年未見,長公主不是梅家的媳婦了,天子親封為大長公主,身上那派雍容之氣如魚龍衍,不語而威的氣度,方才壓得她們幾乎不敢抬頭,反而是梅家大少,不聲不響站在公主身後……
這世上的事,可真沒處預料去。
江南園林景觀雅致,隻見雲柯扶疏,風骨秀雅,傳承百年的世家,哪怕從那庑座橫梁的一片浮雕花紋上,也可尋覓出相輔相成的富貴氣與書卷氣。
故地重遊,眼前的一景一色,莫不提醒著宣明珠,曾有一個感情炙烈的自己在此逗留過。
那時節,她還年輕,他更年輕,滿以為他可以陪著自己天荒地老,所以連見到他少時念過的學舍,遊過他兒時玩耍的花園,心裡都會莫名地開心一下,仿佛是與他的過往有了羈絆。
如今大夢醒覺,如對鏡觀。
心上無塵了,手中放開了執著緊握的破鏡稜角,便也不會被傷害。
宣明珠不知,她面上平靜無虞,身後一直在留意她神情的男子卻黯淡了神色。
她免去一應虛禮,直接將梅太太送回房中歇著,而後三個孩子各自將自己孝敬給祖父祖母的東西拿出,一家子沒了外人,說話便松快起來。
祖孫和樂,梅太太見了孫子孫女也笑意盈面,宣明珠見狀,略說了一時話便起身:“寶鴉好生陪著祖父祖母,豫兒看著弟弟妹妹,你們且在府上住著,有事去青塢別業找我。”
梅父梅母有些意外,梅父道:“敝府為殿下在暢和園掃榻備館,恐簡陋不周,或可請殿下降足垂顧。”
梅家有心,宣明珠上次同梅鶴庭回來住的是苑風園,那暢和園卻離苑風園頗遠,是有意避嫌。
不過宣明珠還是搖頭,她送孩子們到梅府,留三個子女在府陪伴祖父祖母,自己前往置辦在揚州北郊的青塢別業,這是事先定好了的。
她住在梅家,又算怎麼回事。
梅長生是知曉這件事的,不願勉強了她,低聲道:“我送送你。”
“不必麻煩了,一家子難得團圓,你們且說話吧。”宣明珠婉拒後,多囑咐他一句,“照顧好他們。”
梅長生下意識隨了幾步,跟到門口,還是沒留住那道背影。
宣明珠一走,方還熱絡的氣氛有些冷卻。
梅夫人擔憂地注視兒子的身影一眼,心道,我方才應未露出馬腳吧。梅父撫了下孫女茸茸可愛的頭頂,發話:“豫兒帶著弟妹,去隔壁瞧瞧祖母給你們準備的寢舍。”
梅豫目光在祖父和父親間逡巡一來回,點頭稱是。三子魚貫而退。
那門扉一關,梅長生撩袍便在嶽氏面前跪下。
“兒子大不孝,出此下策,對不住母親。”
“鶴兒快起來,”梅太太眼見老爺臉上風雨欲來,忙打圓場:“都是一家子骨肉,說什麼對不對得起的。”
她道,“你瞧娘今日的妝容好不好呢,多虧了你爹出主意,說我不會裝假,示人以弱難免出破綻,不如反其道而行……”
梅父冷哼一聲,“我不如咱們的大孝子懂得兵略妙計,知個什麼。梅長生,你而今成大器了,天子聖諭領著,欽差大臣的頭銜掛著,虛上委下,左右逢圓,真是不負家聲啊。”
末了又補一句:“請回家的人都留不住,出息!”
第72章 回去睡覺
軟刀子,歷來比什麼硬話都狠。
梅長生睫影輕顫,與其父如出一轍的墨眉擰成一團。“兒子領罰。”
梅夫人聞言揪了下手帕,梅父負袖睨目:“罰你,你母親心疼。先前你的來信我看了,裁梅,我不反對,行不行得通,隻管和你二叔對籌子去,我向來是不理這些庶務的。不過另有一件問你——你領下這宗差事,到底是為公多些,還是私心多些?”
梅長生默了默,那跪直的身板子透出一分倔意,回道:“兒子心中有數。”
這便是不願說了。梅父笑一聲,“是我問岔了,依我看人家並不樂意,想你也沒有什麼私情可奔。”
梅太太聽不懂前頭那些話,但這句是聽懂了的,就知道老爺有氣沒消,說話也陰陽怪氣不防頭。
但哪有可著勁兒往親兒子傷口上撒鹽的道理呢,蹙眉道:“孩子好不容易回來,老爺少說兩句話。鶴兒,地上涼,快起來。”
梅父免了這不肖子一頓板子,自詡已算是個慈父了,喊他起身後,別無旁事交代,擺手揮退。
梅長生起身拂開袖上灰塵,斂袖恭敬葉揖,“父親,母親,孩兒告退了。”
“哎……”兒子一出門,梅太太就坐回椅子唉聲嘆氣。
梅父佯作不知,背手到門邊招來管事,讓他將小孫女帶過來解悶,然後一抖葛絲長衫,溜溜跶跶回屋,給自己的小紫砂壺沏滿茶。
做這些的時候,嶽氏依舊悶頭坐在那裡,她學不會和人嘔氣,柔柔哀怨道:“方才公主殿下的那份兒生疏情景,老爺也看見了,鶴兒心裡本就不受用,老爺非要把人擠對傷了才遂意。”
“哼,這麼樣便傷了,那也成不了大氣候。”
嶽氏還是一人向隅,悶悶不樂,梅父輕嘆一聲:“若非你千辛萬苦為我生下這小子,看我稀罕管哪個。”
*
這廂梅長生一出來,和隔壁間的寶鴉他們招呼一聲,便出府往城中的織車坊去。
他不是來回鄉遊玩的,樁樁件件的事都等著他定出調來,大刀闊斧地和族裡的老爺叔們碰。
姜瑾迎面過來,附耳低聲道:“公子,三老爺在秀豐園宴請州牧林顧遠,請公子過去坐陪。”
梅長生聞言,眼裡的溫情褪去,“我才落腳,三叔比阜州的楊青昭還心急。招巡撫給州牧坐陪?還當我是鶴伢兒呢。”
“那公子的意思……”
“不去,且晾一晾他們。”
這近一個月時間,他都與宣明珠朝夕共處,雖不是時時見面,可梅長生心裡清楚,她便在離自己一舷之隔的地方。而今到家了,她反而住到東郊。
才剛分別,梅長生的心已經開始空落無依。
沒有她在,算哪門子的一家團圓。
這個下午,他強捺著心猿意馬走完城裡的幾大織局,對梅家旗下的紡業有了初步了解,而後趁天還未黑,騎馬去了趟青塢別墅,看一看她安頓好沒有。
羅蜀和張楓被安排為別業的外圍防哨,沒想到這麼快又見公子,趕忙上前見禮。中侍衛崔問親自在外頭布設崗哨,見了來人,牙花子不由發緊。
他與這位梅大人的淵源不是一般的深了。
頭一回,在公主府裡,他衝著還是驸馬的梅鶴庭亮了刀,第二回 ,在汝州行宮,他又攔了他一遭。結果兩次都沒攔住。
俗話說事不過三,然而這次沒等崔問上前去攔,大長公主這時換了套寶相紋翻領窄袖胡服出了大門,二婢穿著同等式樣的胡服隨行。
宣明珠看見梅鶴庭,明顯一愣,未等開口,男子先問道:“殿下要出去?”
連日在水上顛蕩的宣明珠好不容易腳踏實地了,從梅府出來後,回到別業便飽飽地睡了個午覺,一氣兒眠到近黃昏時才醒,覺得晚上是不用想著早睡了,便欲去瘦西湖逛逛,賞玩一番文人嘴裡那二十四橋明月夜的盛景。
事是這麼個事,不過梅鶴庭投來的目光分外深湛,專注到有些凝視的意味。
他一般不會這樣盯著她看的,四目相接那一瞬,宣明珠不知怎麼了,竟出現一霎的心虛,錯覺自己是瞞著子女出去偷玩被抓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