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遲了,但他不能不做。
如果再給梅長生一次機會,他一定不會在自己的昏禮上,連喜酒也要由妻子擋去。
許是氣氛太好,桂樹花燈下的女子美得像一個觸手可及的夢,雋然的男子未飲先似醉,不由自主道:“殿下,我……”
“呀,猜燈迷!”寶鴉忽然歡呼了一聲,被幾步外的一座五彩燈棚吸引,小小身子直往那邊衝。
梅長生失笑,隨著她過去,不忘回頭向宣明珠攬了下手:“跟緊些,別散了。”
這隨常的語氣讓宣明珠怔了一下。
繼而她又好笑,這個沒逛過燈會的人,先別把自己丟了罷,倒囑咐誰呢。領著兩個小的拾步跟上。
猜謎不用他們當中的文探花大材小用,寶鴉一人便包攬了半壁江山,到最後,那老板不得不賠著笑臉摘下一盞比其他樣燈都精致的小雕檀燈籠,遞給那聰明絕倫的小女君,連連拱手告饒。
意思別再猜了,給他留個掙飯錢的營生。
寶鴉無辜地抬頭瞅瞅娘,再瞅瞅爹,她是憑自己的才智得著的燈,咋個了嘛。
宣明珠笑著揪揪她的小辮子,示意松苔取塊銀锞子給賣家。梅長生替寶鴉接了那盞燈,用地道的吳音教她:“囡囡道謝。”
“哦……謝謝伯伯。”寶鴉乖巧聽從。
梅豫便趕忙把滿手提的燈籠都還了回去,好家伙,小丫頭再猜下去,他就得成燈架子了。
誰成想高興得太早,猜了燈謎後五口人又向前逛,一路上遇到什麼墨子酥、灶粑粑、又有那彩陶泥人、水荊編物等新鮮玩意兒,隻要寶鴉看進眼裡的,他這個專職跟班懷裡的箧盒必定撂高一分。
他不平地看了眼兩手空空的小書呆,嘖了一聲。這一龇牙,前頭三人齊刷刷回頭瞅他,把梅豫盯得一縮脖兒,得,他認他認。
隨行的迎宵等人忙要上前接過,梅豫也沒讓手,笑道,“宵姨不必忙,這丫頭典型的胃小眼睛大,隻怕一會兒也落不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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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前頭出現一個舞獅子燈的小廣場,鼓吹彈唱,人群擠擠。宣明珠喜歡了,駐足觀瞧,三子便都圍在她身邊跟著看。
那咚咚的鼓聲仿佛按著心跳的鼓點在敲,梅長生左邊腔子被震得煩悶作痛,略皺了皺眉,面色無尤地立在妻兒身邊,慢慢計數著:是時候了。
當鼓曲最後一個音節落下,霍然,天上綻開絢爛的煙火,團團簇簇,如黃蜂出巢,撒花蓋頂。
眾人一片驚呼,寶鴉興奮地伸手指天,就連見過宮宴煙火無數,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的宣明珠,也不覺被這場煙火吸引——她還從未見過以桃花形狀作成的煙火。
中間的金色是層層桃蕊,圍在四周的五片粉紅焰磷便是花瓣,一朵接著一朵,疊疊復疊疊,將天空擠得無一絲空隙。
璀璨晶映的光照亮宣明珠的螓首蛾眉,她眼裡盛了兩汪水,驚嘆於這一刻的燻灼之盛,意外之喜。
而那本曇花一現的煙火好似不會凋落,盛綻了許久許久。
“殿下喜歡嗎?”
貼著耳畔突然響起一道嗓音,在轟隆震耳聲中猶如一股清泉。宣明珠側頭,對上他濃沉深致的眼神,點頭道喜歡,猶疑著道:“你……”
梅長生靜靜望著她,“什麼?”
那雙眼裡幹幹淨淨,宣明珠莫名而來的懷疑一瞬消散,暗笑自己糊塗了,他才落足阜州幾天,正事還處理不及,哪裡懂得這些風月闲章。
搖頭道:“沒什麼,這焰火很好看。”
好看就好。梅長生心道。
幾丈地外施放煙火的餘小七等人,正賣力地點那一排排的捻子,其中一人抹著額頭汗水問,“七爺,咱們大人如此討殿下歡心,殿下定會高興吧?”
餘小七點頭說那是自然,那人又疑惑,“既然高興,大人為何不肯告訴公主殿下,反叫咱們偷偷地放呢?”
餘小七聞言瞪眼,“幹你的活罷,還敢管到大人頭上了!”
說罷回想起前兩日他問過梅大人相同的問題,而大人說甚麼,如果告訴了她,她便不會放心歡喜了——哎,他也著實是不懂。
焰火看過了,燈會也逛足,宣明珠最後戀戀地看了眼夜空,想明日又要乘船南下,孩子們熬不起大夜,便道聲“回吧”。
一行人便向驛館回返。
回去的路上,無意見得有一個射彩的攤子,卻是方才不曾瞧見的,大概是剛剛才支擺起來。
寶鴉見了又走不動道了。隻見一枚枚細線墜著的銅錢懸在一塊鋪毡的木板之前,聽攤主說,射下一枚銅板可得彩絨花環一件,射下五枚可得博山爐一件,連中十枚,則有十兩白銀奉上,不過有一條要求:隻能射絲線,不能直接射銅板。
寶鴉不稀罕金的銀的,卻瞧著那頂小花環編得可真好看,搖搖阿娘的手,“阿娘,我想要那個。”
宣明珠瞥了一眼,便知攤主打的什麼算盤,他備的那些箭支是軟木削的,箭頭連個尖都沒有,系銅板的線卻是硬蠶絲做的,看著細,外行想射斷卻是門都沒有。
要她出手,這攤主怕不是要步之前賣燈的掌櫃後塵。她這邊一個眼神,梅長生便知大長公主不想欺負人,彎了下唇,主動上去交了箭支錢,搭箭在手,低頭問閨女,“想要?”
寶鴉用力點頭。
梅鶴庭風度振振地一笑,目光不著痕跡的掠過宣明珠,那笑容裡充滿自信,轉眸拉弓放箭一氣呵成,而後自然便……射偏了。
男人臉上還沒收起的笑登時僵住。
宣明珠點點眉心,她依稀記得,他似乎說過自己準頭不大好來著。
寶鴉滯了一下,馬上攥起小拳頭給阿耶打氣,“再來一支,爹爹行的!”
“是……方才有些大意了。”梅長生抿唇又取了一支木箭,對宣明珠道,“我行的。”
宣明珠心說又不是我要花環,對我保證什麼。不過她憶起那日在陸家,他攜七寶龍象弓,一箭射穿林老太婆那枚丹書鐵券的氣度風採,不免也多了幾分期待,相信以他臂力,應該能——
“砰!”
從男人指間脫手的箭去勢如鴻,一剎貫穿木板,把周遭圍觀的人驚了一驚。
那攤主愣愣看著多出一個窟窿的板子,似乎想不通木頭怎麼可能貫穿木頭,半晌,轉望那射箭的年輕郎君,幹笑:
“公子真是、真是好臂力,可惜線沒斷,不算啊,敝人這是小本買賣,板子錢記得賠。”
那枚搖搖晃晃就是不掉下來的銅錢,仿佛在無聲嘲笑他,梅長生薄薄的面皮下充了一層血,什麼叫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他今日算是明白了。
宣明珠就在身旁看著,他竟不好意思轉頭,抿唇取了第三支箭,“我可以的。”
寶鴉覷著父親的臉色,“哈哈,哈哈,要不算了吧,我再瞅瞅那花環,咦,也不是很喜歡嘛。”
梅長生沒有順著臺階下,現在已不是花環的問題了,而是他能不能在她面前拾起自己的臉面。
這第三箭還沒瞄準,旁邊忽然“呀”的一聲,原來是一個年輕姑娘也玩射彩,連射幾箭,也是不斷。
與這姑娘同行一個公子哥打扮的錦衫郎君看不下去了,上前把住姑娘的雙臂,笑著道聲笨,而後溫柔地扣住她的素手,帶著她瞄準。
“放。”箭離弦,正斷絲線,滿堂喝彩。
這簡直是輕蔑,是一種人格的侮辱!梅長生凝眸舉箭,目視眼前細絲如仇敵,狠狠張開弓子,就在這時,一隻柔軟的手拍了下他的後腰,“腰背放松些。”
他心氣驟然一泄,宣明珠貼身把住了他的雙臂,掌心覆在他手背上,輕聲指導:“沉肩松臂,手腕繃緊,目視靶心。”
開玩笑,別人都有的東西,她家寶丫頭豈能眼巴巴看著?豈能被別人搶了頭彩?
隻是宣明珠沒有料到,本以為是哄三個孩子出來玩,不成想臉皮最薄的,居然是梅鶴庭,不就是兩箭沒中麼,他是文儒,自來也不是學這個的,這得多強的自尊心,連耳根都要紅得滴血了。
她是最不服軟的一個人,自己帶出門的人,沒有被比下去的道理。
扣住梅鶴庭涼沁沁的手腕,她嘴角微勾的檀唇近在他耳邊,“你太求全了,玩意兒而已,別緊張,我給你兜底。”
梅長生全身的寒毛皆炸開,幽蘭芬芳的氣息嫋蕩在他左右,稍一轉頭,便可與她呼吸相纏。
當此時刻,何為弓,何為箭,何為贏,何為輸,他的心成了木板上的窟窿,她,便是他最大的彩頭。
他長睫下潋滟的目光如水,低低的:“嗯。”
周圍不知何時安靜下來,從來隻見男人哄著女人玩這個,可還從沒見過女子教男子射箭的,稀奇景似的瞅著,卻也無人起哄調笑。
隻因那紅袍女郎在燈火輝煌的映襯下,委實是驚人容貌,颯爽英姿,兩相比較,那長相雖也出彩的哥們反倒顯出幾分文弱氣來。
梅豫和梅珩笑視一眼,一人伸出一隻手,遮住寶鴉的左右眼。
寶鴉偷笑得小豁牙都露了出來,狡黠地扒拉開蓋在眼皮上的指縫。
“手指顫什麼。”宣明珠握著他,精華內斂的鳳眸注視那根細如發絲的線,“放!”
一箭疾出,銅錢如失束縛,筆直墜落在下方紅絨布上。
梅長生轉頭,見女子笑容明亮,眼中快意的光芒璀璨而純粹。他隨她笑起來,喉嚨有些哽顫。
“殿下,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一簇煙花在穹頂絢然炸開。
第71章 “大人畏寒嗎?”……
煙花在穹頂綻放,星星點點的光芒映在每個人的眸子上。
宣明珠覺得耳窩被熱氣拂得痒,等震耳的煙花謝了,轉頭問:“方才說什麼?”
梅長生靜默,悄然松開了掌心。
“臣說,殿下箭法高蹈絕倫。”
燈會落了帷幕,回到驛館後,梅長生將那兩壇管仲春交由宣明珠的人,與她道安,轉去鄰院。
宣明珠打發著三個孩子回房洗漱歇下不提,寶鴉一腔的興奮卻還未散,換過小衣,拿細青鹽擦牙的時候,還在和宣明珠比比劃劃回味著此夜見聞,秀致的眉毛一挑一揚,精彩堪比說書。
末了問阿娘道:“阿娘,今晚你開不開心?”
小孩子的邏輯,自己開心透了,反過來要問大人是否同樣開心。宣明珠想起今晚看的桃花煙火,舞獅子燈,還有射彩後四周的撫掌喝彩,都是涓埃小事,卻也都令人感到一種平實的歡喜。
她頰邊露出一顆梨窩,“寶鴉早點睡,阿娘就更開心了。”
次日乘舟向東南而下,到達揚州府又花了近十日光景。
晴日時,三小梅便在甲板上,鋪一張茵墊,席地仰躺曬太陽,腦袋頂著腦袋,喁喁說些扯闲篇的車轱轆話。雨天便窩進船艙,人手捧一碗去湿姜茶,圍在梅長生身邊聽父親講書。
大的還沒講累,小的先走神了,便停下來一同靜靜聽會兒雨聲。
靜了一陣,梅長生自語:“南地多涝,這雨若在夏季,一年的收成就交代給老天爺的臉色了。織絲便無這宗煩憂。”
宣明珠樂得見他們父子和睦,這對子女的成長很有好處,通常是不插話的,這時會接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