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門戶就是。”
梅長生答得漠然無緒,仿佛一筆可寫出兩個梅,那張臉上一瞬沉斂的城府,仿佛又回到對峙楊青昭的時候。
不過很快,男子抹唇淺笑,眼中帶著一點童子晤對式的赧然,“殿下不用操心這些事,一切有長生。”
宣明珠頷首,想說句什麼,又覺得在這件事上無論誇他還是慰他,都太過殘忍了,最終隻是默然為他斟了一道茶。
夜已深沉,二人無言飲了一回茶,宣明珠的困意襲上來,揉了下眼睫,下意識朝內間的帳幔看了一眼,絲簾靜墜,寶鴉應是已睡熟。
梅長生見狀忙道:“殿下可信,過了今夜,明日楊大人的稅冊便會主動送上門來。”
“哦?”正準備打發他去的宣明珠好奇心起,腰肢沉回坐椅,轉頭問:“他會乖乖的聽話?”
梅長生便在對面將自己的計劃與她娓娓講了一遍。
宣明珠耐性聽著,贊了聲妙,眼見著燈燭爇短一截,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梅長生連忙又開口:“殿下方才提出桑政推行不開的問題,臣草擬了幾點解決對策。”
風水輪流轉,努力尋找話題留住一段時光的人變成了他。
這話卻正勾中了宣明珠的心思,她捏了幾下眉心,打起些精神,“你說。”
清夜寂寂長,小女熟眠的一室內,便有一道低沉穩緩的聲音徐徐論策,嗓子雖輕,氣勢縱橫。宣明珠聽著聽著,左頰邊不由得露出一粒梨窩。
梅長生見她不知何時起目不轉睛望著自己,話音一頓,“臣,臣何處不當?”
宣明珠搖搖頭,“過往你不與我說這些,感覺蠻新鮮。”
她是目光眉色皆坦然,梅長生卻猝然顰眉,“從前長生大謬……”
“不說這個。”宣明珠既往不咎地擺手,從前求不得的,換一種方式不也有了麼,“接著方才的治桑說吧,我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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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愛聽。
父皇少時將她等同皇子教養,其他公主學閨則的時候,她和兄弟們一道聽太傅講策論。隻可惜那些老頭兒往往託著長腔子拿音拿調,很是敗興,她也便不耐煩細聽了。
要是早有一位這樣兒諄諄善誘的老師,也許她日後便不會被人說成洛陽紈绔的頭頭了。
她肘著小臂,慵然撐住額頭,紗質的袖堆褪下去,露出一截藕白細腕,沒有镯釧也沒有珠串,是白玉無瑕的幹淨動人。
清音佐夜,她耳朵聽著,眼皮不覺漸漸闔上了。
梅長生薄唇啟合,低眸凝著映在桌上的那爿剪影,聲音漸緩。忽那影子一晃,小臂失力,腦袋便歪了下來。
梅長生迅速伸手接住她的臉龐。
女子睡著了。
半面玉顏落入他整張掌心。
進屋坐了這麼久,男人的指尖還餘有暖不過來的涼意,宣明珠皺了下眉,卻沒有醒,無意識地轉臉蹭了一蹭。
梅長生喉結微動,膩在掌心的一片肌膚軟綿而溫暖,他想這樣託著她一輩子。
*
第二日,阜州的生絲稅冊果然送到了梅長生的書案上。
原來這日早起,楊州牧如常到衙上值,前腳剛進去,隨後署門口便來了個容色絕麗的少女,跪在階下梨花帶雨,口口聲聲求楊老爺給她一個名分。
此事驚動府衙不說,連楊青昭家裡那位河東獅也聞風而至,上來二話不說先給了那賤貨幾耳光,又以頭頂撞楊青昭胸口,喊死要活,當街撒潑。
楊青昭要是真碰了砚娘,卻還不冤,可他是留著這個尤物拉攏大人物的啊,連油皮都沒碰過她啊!竟被這小娘皮反了水,偷雞不成蝕把米,當著下屬的面丟盡臉面,氣得焦頭爛額。
餘小七早在署衙後頭等他,見人躲了進來,悠悠現身,靠著門框將一隻玉搔頭拋給他。
卻是楊青昭真正偷摸養的外室的飾物。
楊青昭一見他這小心肝的頭釵,臉色登時煞白,餘小七道:“我們大人說了,楊大人昨兒在酒席上黃的白的招待他一頓,怎麼著也該禮尚往來。好在楊大人的相好多,真的假的不論,往後一天來衙門口跪一個,喝幾出全堂會,御史臺的彈劾也不寂寞,楊夫人的嗓門也不寂寞,楊大人說是不是?”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楊青昭被逼無奈,隻得將賬冊灰溜溜交了出來。
梅長生接到後稅冊大致翻了一遍,攜到隔壁院落,奉給宣明珠看。
宣明珠還琢磨著昨晚自己不知怎麼睡過去的事,瞅了梅長生一眼,他倒是精神,隻是眼底的兩片淺青還沒消。
“昨晚大人又沒休息好?”
梅長生微笑搖頭,昨夜若與她同時間睡,又該擾她清夢了。
示意宣明珠看那賬冊,宣明珠亦是掌管大家業的,隨手翻了幾頁便冷笑,“還是不老實啊。”
“真假摻半,大頭不差,但零碎的賬目對不上之處太多。”梅長生道,“塘底的淤泥不會一回便除清,這是想把我絆在阜州,好給後頭的幾州爭取時間準備呢。”
宣明珠聞語便知他的意思,“所以不留了?”
梅長生有點暗自開心,點頭,“阜州的情況大體也便如此了,臣打算直下揚州。”
正說到這裡,餘小七送了封信進來,卻正是揚州來的,乃梅父親筆,道他母親病情漸瘳,勿多惦念。
這可是個好消息,梅家二老雖然不再是宣明珠的公婆,但有層親緣在,她聽見梅夫人身體漸好,也舒開眉心。
梅長生則命人喚來二子,將祖母的事告訴他們,梅豫聽後同樣大大松了口氣,而梅珩笑著摸下鼻子,悄覷父親一眼。
梅長生趁著大家伙高興,目光柔然看向宣明珠,“母親無恙,臣心裡甚喜。聽說阜州城在九月十五會舉辦花燈會,今夜不妨帶孩子們去看,他們這一路也都揪心擔憂,如今闔該出門散散。”
經他一說,宣明珠想起來他們是初九離京的,今天可不又逢望日了。出門看燈,若在長輩病時,這三個孩子都懂禮數不會去玩樂,如今倒可樂樂,也算遙為他們祖母慶賀。
不過他們在這裡熱鬧地說了半天,平時最好湊趣兒的一個卻沒動靜。
宣明珠眸光流轉,莞唇向安安靜靜的內槅間道:“咱們這裡頭,好似有個人不想去呢,那便不帶她了罷。”
那頭隨即傳來中氣十足的嗓音:“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哎,背詩哩背詩哩,麼得打擾——方方誰喊女兒來著?”
說著裝模作樣捧著書本,歪身從百寶牆邊露出一顆腦袋瓜。
一屋子人相視而笑。
*
同一時間,揚州府,梅宅。
梅夫人焦慮地在房裡踱步,她生來是個柔性人,即使步急,那舄邊蓮裾亦嫋然款擺,風韻十足。
“打小我便不是個會說謊的,鶴兒那信上寫得明白,他不日便帶殿下來了,若被發現我是佯裝的,這可怎麼處。我到時是應躺在床上好,還是咳兩聲……”
轉過頭,瞧見梅父跟個爺似的欹在太師椅裡喝茶。
梅夫人嗔道:“老爺倒幫我想想,孩子的後半生大事,怎麼不知急呢。”
梅父端著小紫砂壺冷笑一聲,“好小子,自己沒本事追媳婦,叫老子娘裝病助他,虧他如何想來。也便是你心軟,我這裡還有一頓家法候著他!”
梅夫人見他這副脾氣,急得沒有著落,“從小到大,鶴兒何曾開口求過人,如今孩子好不容易開竅了,老爺不心疼兒子,也不疼寶鴉不成?”
清雅熨耳的吳儂軟語,再急也無一絲火星兒,梅父抬起那雙凌歷的墨眉,見夫人頰蘊赧紅之色,目含秋水之嗔,忽失力放下茶壺,手指掐著肋頭骨下頭,“哎”了一聲。
“老爺怎麼了?”梅夫人唬了一跳,忙趕過去扶他。
她的柔荑被一雙有力的大手包住,梅父道:“什麼大事,值當急成這模樣。便這麼裝,學會麼。”
第70章 一家五口
阜城九月半的燈景,在淮河兩岸皆聞名。酉時未末,城中從莊逵大道到民檐曲巷皆迫不及待地搭起長棚掛起彩燈。
那燈有官辦的,便是城衢正中心的鰲山燈景,有商辦的,則料絲燈、燒珠燈、綢墨畫的、走馬轉的應接不暇。
還有百姓家自制的,父母帶著總角子女出門逛燈會,將節前用鐵絲糊紙做成的兔子燈狐狸燈,交由小孩子手中提著,樣式雖粗糙,憨態亦可掬。
梅珩和梅寶鴉都是頭一回下江南,這小城燈會與上京的元宵燈節無法比擬,卻因風俗迥異,置身其中別有一份熱鬧。
梅珩還可,到哪裡都是安靜的性子,寶鴉卻不得了,一身軟玉色綴璎珞的夾綢衫襯得她冰肌雪膚,右手被阿娘拉著,左手被阿耶穩穩牽著,每走一步,掐絲小羊皮靴便高高踢踏一下,旁邊還有專人擎著支糖人兒,姓梅名豫,伺候著她時不時伸舌舔上一口。
火樹彩燈的人潮中,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快活的小姑娘啦。
“輕著些蹦,仔細回去腿根疼。”
宣明珠為出門方便,換了一身朱紅色男裝圓領袍,戴黑紗幞頭,一頭長發盡攏在帽內,腰系躞蹀窄鞶帶,盈盈一握的腰肢畔懸著一柄鑲珠胡刀。
這副行頭是她混跡於洛陽各大樂坊時穿慣了的,扮相伶俐英俊,即便燈火闌珊處,也足以引得行人頻頻回看。
何況還有她眉間一點朱,與那雙飛鳳儇挑的豐採妙目。
她的叮嚀被嘈雜人聲淹沒,寶鴉照舊樂樂呵呵,另一邊的梅長生牢牢牽著女兒小手,一邊留意梅豫梅珩別被人潮衝散,又擔心宣明珠被行人衝撞,一路上沒心思看燈,大半目光,都落在那道朱紅的身影上。
他們之間隔著一人,梅長生的心卻向她挨近。
隻見她隨步觀燈,臉上掛著輕松的笑容,比少女豐韻成熟,又比小婦人盎然天真,是一抹獨屬於她的神採,顰眉笑目,令一天一地的火光燈色都黯淡。
這樣的熱鬧,是她熟悉且喜歡的場面。
似乎察覺到有人注視,宣明珠如玉的秀頸轉過來,梅長生避之不及,心跳怦然。
黑湛目光被光影搖曳開,他內斂地笑了一笑。
恰好宣明珠身後一個酒攤子上,老板為了招徠客人揭開了一壇子酒的泥封,香氣拍人,他自然而然地移開視線,提議道:
“此地的管仲春有些名氣,為殿下買幾壇回去,姑且嘗嘗風味。”
宣明珠微愣,擱在從前,要梅鶴庭主動為她買酒,那是萬萬不用想的買賣。怪道連寶鴉都敢奓著膽子和他當面“叫板”了,有一說一,這人的性子確實比從前好了不少。
過去她要捺著酒癮,如今自然不必了,有人送酒宣明珠從來不推脫。
此事不勞梅長生親去,梅豫早顛顛地去給父母跑腿兒。
在燈樹下等候的當兒,宣明珠想起來一事,隨口問道,“大人的酒量何時這麼好了?”
那日從太和樓回來,一身酒氣,也沒見他醉,原來竟不是吹牛的。
人聲處處阗阗,一人要低頭湊在另一人嘴邊才略聽得清她的話,梅長生就著那個姿勢,頓了一下,而後微笑,“臣酒量那麼差,不成樣子。”
其實是為了她學的。她箭術高明,他便也一日一百箭地練習,她酒量好,他便學會了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