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頭道了聲“進來”,他這才輕輕地推開門。
燈下,卸去釵環的宣明珠一頭素發绾在胸前,正倚著腮百無聊賴地等著。許是剛剛打過呵欠的緣故,女子微挑的纖柔眼尾泛著淺淡的水澤。
聞聲,她儇目瞧向門邊,隻這一眼,就似兩隻小勾子探到了梅長生的心裡。
喉嚨有些發痒,想看她,又不敢十分看實,那兩扇濃密的長睫拿不準般輕顫在燈影裡,小心翼翼的:“殿下一直在等臣嗎?”
宣明珠嗯了聲,隨即又掩唇打個哈欠,“可算回來了,倒也不是我等著你。”
說罷她下巴往裡間兒一努,梅長生順著看去,這才發現那帷簾未放的床帳子裡還盤腿端坐著個小人兒。
見他總算看見自己了,穿著粉紅睡衫的小姑娘雙腮立即鼓起,兩臂抱在胸前,大聲地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我今日學了一首詩:深夜歸來長酩酊,醺醺酒氣麝蘭和!”*
梅長生莫名瞧了宣明珠一眼,隨口接上女兒的詩句,“驚睡覺,笑呵呵,長笑人生能幾何?”
寶鴉“啪”地一拍床板,皺著包子臉:“莫給我嬉笑,誰要對詩來著。說,酒氣麝蘭和,這麝蘭香是哪裡來的呀?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呀?”
宣明珠在那桌邊支頤稱奇,我兒出息了,不是那個一見父親沉下臉罰抄書,就可憐兮兮來抱她大腿的避貓鼠了。
梅長生又看了宣明珠一眼,挑眉走過去,“這是和我說話呢?”
“哎呀爹爹你出門辛苦哩,累不累呀?”寶鴉眼見阿耶走來,立刻軟叭叭地歪倒在被子上,聲音變得軟乎乎,睜著無辜的大眼睛,“不是說好早些回來嗎,寶鴉見不著爹爹,想您想得快暈古七咧……話說您和誰一起喝酒呀,男的女的呀?”
梅長生捏了捏她軟軟的耳垂,怕自己身上有雜味衝著她,便沒抱她,不鹹不淡地笑道,“喜歡韋端己的詩,月底前便將十卷《浣花集》背下吧。”
“噢。”寶鴉蔫蔫應了聲,作勢趿鞋下床,“我去瞅瞅二哥哥那兒有沒有。”
“先睡覺。”
“噢。”寶鴉麻利地躺下拉起被子裹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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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長生俯身給她抻平被角,看著女兒的眼睛,“都是男的,爹爹一吃完飯便趕回了。”
“噢!”寶鴉的眼神亮晶晶。
“還聽睡前故事嗎?”
“明天的吧,女兒困哩。”小姑娘對他甜甜一笑,閉上了眼睛。
梅長生目光柔和地微笑,起身為她吹熄案燈,又將落地罩的帷簾也落下。
轉身,見宣明珠在外間,還以先前的姿勢慵倚著,他抿抿唇,坦然道:
“楊青昭今夜設了美人計,不過臣已應對過去。殿下放心,臣不糊塗。”
寶鴉的這副情容不會是空穴來風,那麼必然是宣明珠的人探聽出了什麼,梅長生不以為忤,隻覺是她對自己尚有幾分關心,才會派人打探的。
按他先前的想法,並不想用這些髒汙事煩擾她,但她既然知曉了,坦白交代自然是上上策。
宣明珠悠悠給自己倒了杯茶,“哦。”
梅長生眉心一跳,神情更誠懇,怕吵醒寶鴉,那低切的嗓音有一種示弱的意味,“當真的,餘七郎可為臣作證。”
宣明珠:“哦。”
梅長生噎了噎,現在他算知道寶鴉是隨誰了。他能轄住小姑娘,對她,隻有認命的份兒。
甘心俯首,眸裡的繾綣柔情幾乎滿溢,“臣錯了,殿下隻管治罪便是。”
宣明珠終於正眼看向他。
“別忙請罪,大人的品格本宮自然信得過。”
她話風一轉,“不過聽說大人今兒見到了一位絕色,我信不實,想問問大人,當真麼?”
第69章 夜話
燈光給梅長生清嘉的側臉渡上一層柔色,不見他如何思索,低低地道:
“臣沒有看。”又隨之補了句,“浮誇之言,當不得真。”
“沒有看?”宣明珠慢慢重復一遍這三個字,笑意玩味。
好不老實的回答,誰蒙住他眼了不成。
先前的那句揶揄,不過是因為被寶鴉鬧著陪她等了一晚上,想破個悶子,隨口的玩話。沒指望他認真答什麼,可宣明珠聽他如此說,倒非要追問了,抬眼道:“沒看你怎麼知……”
話音霎那頓住。
那雙被燭光倒映成深珀色的眼瞳裡,恰恰好好落著她。
宣明珠曾經很喜歡在他眼裡找自己的影,這種久違的感覺讓她恍惚一瞬,仿佛歲月從未去遠。
也僅是一瞬,她收起笑間,淡淡地移開視線,伸手向旁一比,“方才是玩笑,大人莫介懷。坐吧,今日會晤阜州牧,他作何態度?大人挑能說的與本宮說說。”
她等到這時候,也是想問他幾句正事,好對接下來的行程心裡有個數。
梅長生的眼色暗了暗。
玩笑。
他能一步十算,能一眼看穿那些人打的算盤,隻有在她面前,他想自欺欺人,不願承認早已從她眼中看出的坦蕩無情思。
若仍有情,豈會坦然開他和其他女子的玩笑。
從她說出“和離後你娶誰都好”那句話開始,梅長生便知,她的脾氣並非他想象中的溫柔和順,亦非全然的霸道跋扈,而是天高水長的利落。
她不會因自己得不到一樣東西,便發狠毀了此物,讓所有人都得不到。公主休夫後,大可以令驸馬做一輩子的鳏夫,不許再碰其他女子,宣明珠卻不矯情,隻是風輕雲淡地轉身,與他一別兩寬。
沒有那些咬牙切齒,也不再回頭留戀。
因為她也曾為他吃過味,也曾在他深夜未歸時擔心他是在何處絆住了,她房裡的燈,也曾等他七年。
是他以為她會一直在原地等他,仗著她的喜歡,覺得早一時歸晚一時歸,都無甚關系。
怎麼會沒關系呢。
她眼裡沒有他一次,他都心澀難忍,易地而處,怎麼會沒關系呢。
梅長生斂著目光落座,她想知的隻有公事,他便將今日在太和樓發生的事一一道來,隻是略去了見砚娘的細節。
宣明珠聽後握發琢磨一會兒,道:“楊青昭在找借口。什麼物以稀為貴,實則是守成謀私,當地州府前期不願投入精力,以及給予農荒補償,後期又怕擴產後朝廷派布政史常駐監管,絲政變得透明無利,所以百般推委。”
梅長生稱是。宣明珠見他點頭肯定,思緒更活躍了些,原本半倦的眼神光採熠熠,指尖無意識地在絹燈臺下劃圈,“關於改稻為桑,我有一點淺見,大人聽聽——
“我以為,三年前此政之所以推行不下去,關乎民利者有三:一是大量改田,難免出現與官勾結的巨商豪紳侵佔私田,壓榨勞力等事。
“就譬如三年前發生在此州的禍事,最後說是由楊州牧極力彈壓的,但如何知不是他自導自演的?畢竟他與皇商孟家互通有無並非秘密,而孟氏背後又有京城晉親王撐腰。隻是當時沒能查出實證。
“若京城貴勳對新策有異,他們無門下中書省封諫駁議之權,也不會明面與上御作對,但暗中吹陰風使絆子,上行下令,鬧出幾件事端,哪怕一個小小的阜州,想要推行下去便舉步維艱。”
見梅長生認真傾聽,沒有提出異議,宣明珠接著道:
“二是農人的抵觸情緒。他們大都做了一輩子的力氣活,不擅於養蠶的精細門道,如果對他們沒有一個妥善的安排,這部分沒地種又沒活幹的人便斷了生計。”
“三便是絲綢利大,絲稅必然重於耕稅。但是從田到桑養成規模卻需要時間,至少前三年,要免當地稅收,而同時,購蠶苗、教桑事、補貼農人樣樣都需人力財力,這個錢由誰來出,全由國庫承擔還是招攬江南的富商,細則又該是怎麼個出法。”
她說罷,抿唇潤了口茶水,有幾分期待地看向梅鶴庭。
在這等國事上,她心中是很信服梅鶴庭的才能的,但大長公主的面子在那裡,又不好直白的開口問她想得是對是錯。
幸而梅鶴庭主動接過話頭:“殿下分析得有理。”
望著女子眼裡隱隱亮起的光採,梅長生心弦微動。
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每次她得了誇獎,那股子明明驕矜又神氣,卻偏要藏在神色裡故作尋常的小得意,與寶鴉別無二致。
不,是他們的女兒隨了她。
她不是屈於閨秀不諳外事的女子,從前好的時候,她也喜歡與他討論他經手的案件。每次見他回到府後蹙眉,她便知了,豪邁地挽袖踩踏道:“來來來,將案情講給我聽,讓本宮為我的鶴郎參謀一番。”
他卻從未破例與她說過府衙裡的事。
一次都沒有。
表面上,他說不願那些血腥兇惡的事汙了她耳,其實自己知道,過去的那個他,便是不喜女子問政,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令他覺得,女子便應主內,外頭的風雨合該留給男人承擔。
事實卻是,與皇帝暗中聯合承擔罵名的是她,第一時間發現楚光王謀逆的也是她。
朝中都說楚王一案中最大的功臣是他,其實,那是因為大長公主早早伏好了路。
——什麼人會一邊愛慕鳳凰風骨,又一邊折去她驕傲的翎翅啊。
隻有天底下最最混賬的混賬。
“你怎的不言語?”
宣明珠看著他似乎忽然低落下去的神情,心裡也跟著硌稜一下,“我說的哪裡不妥當?”
“沒有不妥。”梅長生不動聲色地吸一口藏有她氣味的空氣,露出一點微笑,“臣隻是在想,殿下思慮深遠,臣自愧弗如。”
宣明珠笑了,“你不必哄我。出京前我曾就此事問過餘先生,這裡頭原有些他的見解。”
餘清原,公主府裡的幕僚,梅長生探聽過此人,是個對兵事政事都有幾分獨到見解的人物。
聽說,年紀蠻輕,聽說,長相還風流。
他慢慢“哦”了一聲,抿起唇角,“殿下麾下之人,果然頗有才幹,那麼這位先生應也對殿下說過,陛下執意推行新政,除了充裕國庫外的深意吧。”
“深意?”這宣明珠卻不知,涉及國本,她的身子不由前傾一分,“有何說法?”
“不過是臣的一點小想法。”梅長生神容謙遜,“將來織造規模發展起來,陛下必然會在各地建立織造局,監管絲政透明。江南官場大換血,地方州牧頭頂懸了刀,對他們來說是崩緊皮子過日子,對懲治貪敝卻是好事。
“此外還有一宗,陛下在洛陽天高皇帝遠,可借這些織造司的手眼,收覽南地出色的士子為朝廷所用,而非在江南抱團形成自己的小文林。”
說白了,改稻為桑的目的,富國是其一,整頓江南官場是其二,而隱藏在背後的第三條草蛇灰線,便是監管南學文林。
宣明珠聽後如同撥雲見日,不禁點頭贊嘆,果然還是他思慮得更為完備。
提起南學,宣明珠不免想起梅氏這最大的南儒之宗,私心裡嘆惋,就著絹燈灑下的光暈,審望他道:“從公都有著手處,若是從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