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地宮至旁館換了身衣袍,再出來時,宣明珠已在外等著,也如盧淳風一般問道,“可查出來了?”
梅長生肅容道:“查明了,樊城殿下腹內含有草烏頭,此為令人心跳加快,意識模糊之藥,也有……近兩月的身孕。”
宣明珠聽了,靜默良久,一忽兒森然轉頭,看著殿庑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陸家人,沉聲問:“按罪,當如何?”
“殘害皇室血裔,犯了十惡之中謀叛、大不敬、不睦三罪,按罪,”梅長生道,“絞。”
*
案情查明了,可人的心緒,不能如同落定的塵埃般平復如初。
陸氏之人自差役口中聽到結果,一個個像面口袋軟在地上,那模樣不見可憐,隻覺可惡可恨。
宣明珠安排人先將紅纓送回,自己沿著園寢中路,漫漫踱到西山腳下的水湖邊,捻著菩提珠消化沉悶的心情。
微風習來,白雲倒映在碧波,女子的衣帶隨清漪飄動,背影似一聲默嘆,盈盈獨立。
梅長生在水邊找到她時,入眼的正是這樣一幅畫面。
此般令人不忍打擾的景色,卻不知觸了他哪根心弦,緊張脫口道:“殿下離水邊遠些!”
宣明珠尚未轉過頭,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後輕帶,等她詫然地扭頭,那隻手又已然松開她了。
隻是手主人臉上還掛著謹慎的神情,挨近了,那雙臨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她眼裡,又低低重復一遍:“殿下往後莫要離水這麼近。”
宣明珠眉頭微挑,隨即失笑,他莫非覺得她會重蹈樊城的復轍麼?
掩飾般勾過鬢間一縷碎發,掖在耳後,隨口問:“大人事畢怎麼不回城,走到這裡來了?”
她方才一個人在想,她在不久的將來,也會來到這裡,躺在冰冷的木石中,枕著這片山水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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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今日來此是事出有因,也算冥冥注定吧,活時來踩個點兒,挑剔挑剔風水,熟悉熟悉環境,墓外人是墓中人,也算做了回荒誕放曠的名士。
隱約的恐慌當然有,隻是這些生死煩憂,是自說自話的心事,僅適合一個人沉思,不好在人前露了矯情。
她耳邊是汩汩若縷的水聲,天地走到這分割生死的地界,仿佛也隻剩下清風流水可以回響。
惟因大寂靜,反而成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囂,連梅長生回答了什麼,她也未留神聽清,隻聽到他後頭輕輕的帶著些小心問:“殿下方才在想什麼?”
宣明珠看他一眼,知道這人善察人心,唔了一聲避開眼風,敷衍著:“本宮想著大人之前那一箭,準頭極好。”
提起這茬兒,梅長生頓時想起那聲“小淮兒”,眼前一川煙草盡數塞住心竅,點一把火,就能燒卷起黑焰通天的嫉妒。
可他隻能將幾乎硌穿喉嚨的暗瘡往更深處埋葬,再開口,又是那個儒雅端方的梅鶴庭:
“臣準頭不好,是特意照著那老婦的腦袋射的。”
聲文雅,話卻狠。
宣明珠意外了一下,這不大似梅鶴庭口吻的一句話,瞬間將她的傷情愁緒攪散,不笑也笑出來了,“那大人的膽子可真不小。”
梅長生見她展顏笑了,暗松一口氣,心緒稍定,貪念便起。兩人沿著水岸慢然向前闲步,他站在靠水的那一側,覷著她的臉龐含糊道:
“臣箭準差,因為沒有明師教我。”
“嗯……”宣明珠沒聽出他九曲十八彎的言下之意,低著額面,隻是臨水漫行。
她的鈿珠與耳珰,明閃地墜墜悠悠懸晃著,珠光引來湖水的澄光,交織映回那張暖脂玉般的臉上。
是一張此時明顯不大想費力說話的冷美人面。
鑲珠的繡舄卻執著將腳下的蔓草趺踩成一條筆直的線,不自覺透出幾分孩子氣。
梅長生知她隱憂。
他不再似從前了,隻顧自己向前,將背景留給她追逐。而今他,目光所及無論看不看得見宣明珠,一扇心窗都時時為她敞開。
他看得到她內心的驚慌與恐懼——從紅纓去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便被一種物傷其類的念頭壓住了心。
她看見失去母親的紅纓,便想到了寶鴉,每見紅纓哭一回,她都會聯想到,將來寶鴉失去她會如何傷心。
而面對樊城公主的死,宣明珠代入了自己。
沒有人面對將死能夠心如止水,這一點梅長生最清楚。
除非將這種心情隱藏起來,不讓人知,這一點,他也很清楚。
他更清楚,宣明珠此時需要的不是任何言語開解,是一個倚靠的肩膀,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想給,卻給不了她。
因為她不稀罕了。
一旦越過雷池,與她此刻相處的這份難能可貴的平靜,便會蕩然無存。
梅長生忽的一勾手將宣明珠扯進懷裡。
帶汗的掌心實實扣住她纖細後頸,壓在自己胸口。
身體一向更快更誠實。
宣明珠前一刻還在往前漫步,身體忽然後仰,眉心的朱砂驚得一跳,未等呼出聲來,便落進一爿緊實的胸懷中,貼耳心跳,咚咚作響。
混著冷松氣的瑞腦香一霎籠罩住她,讓人頭腦遲鈍,因這過於陌生的香氣。
“梅長生?”
她反應過來,臉盤被男人身上的體溫燻熱,摁在她腕子上的力道卻不松。她糊塗地氣惱,氣惱著糊塗:“你做甚!”
久違的溫軟肌膚膩在手心裡,梅長生貪,不願再放開。感覺到她在掙,他屏息用了點力控住女子,一手攬頸,一手扣腕,就似想那般姿勢將她嵌進身體。
鼻尖飄溢著足以酥骨的馨香,他心跳如兔如鹿,認了命,蹦跶不出她給的這彈指須臾。
腦中卻在飛快草擬借口,出來的聲音讓他自己都贊嘆真是道貌岸然:
“臣看得出,殿下在傷心。臣上回說過,臣的理智已將殿下與過往盡數放下了,卻尚有些私心。即便不能與你結兩姓姻好,但我,依舊見不得殿下傷心。”
痒麻顫慄的心腔,粉飾出故作鎮定的低語:“肩膀算臣借給殿下的,殿下且靠一靠。”
宣明珠聞言,安靜下來。
她覺得這是異樣的,可一時沒法子抬頭確認他的異樣從何而來。耳邊的低語,仿佛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讓她那顆疲憊的心當真想停憩片刻,就歇在額頭抵住的這片肩頭。
她當然知道,這片布料下的肩頭有多雋雅,就有多穩重。
人本能是對舊窩有一種眷戀的。
但那陣溫暖斑斓的迷惘甚至沒過一息,宣明珠便清醒過來,向後仰身,與他間隔開一分縫隙。
雖掙脫不開他,她亦不觸碰他,輕擦在錦服上的睫毛下,眸色幹淨無塵。
她平靜地說:“你先放開。”
故淵舊林雖好,然她不是羈鳥,亦不是池魚。
宣明珠從小到大,從來沒向人“借”過東西。
富有四城的鎮國大長公主,想得到手什麼物件,需要用借的麼?
借來的東西,她會稀圖麼?
梅長生聽見那道冷靜的嗓音,心裡猛地一沉。
就在方才,他懷抱著她,時光靜好,感覺到體內某種朽寂的,被他親手掐滅的生機又在復蘇,他甚至不禁開始暢想這可能是他們之間一個神跡般的轉機。
可此時此刻,那粒復燃的火種再度因她的一句話而熄滅。
風是熱的,湖是熱的,她的身子是熱的,她的心卻如此冰冷。
梅長生眸色蒼涼,傀儡一樣松了松手指。
就在他將放未放之際,倏爾一陣富有韻律的木魚聲傳入耳中,莫名惹得人心躁。
宣明珠的鳳釵髻抵在他下巴邊動了一下,梅長生撩眸,見對面十丈開外的蓮花墁石路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穿海青佛袍的和尚,合掌含笑而來。
宸寧無塵之相,頭頂無戒點香疤。
第53章 “你們在做什麼呢?”……
那身純黑的佛袍莊穆而不染。
襟無領,腰無帶,縹縹然隨僧履而動,與梅長生身上那一襲緊谡修身的玄青地公服是截然不同的況味。
隨著他一步步走近,那雙眼瞳就著光,呈現出與湖水相同的湛藍,曼聲問:“你們在做什麼呢?”
“九叔?”
宣明珠的臉頰還被迫埋在錦衣上,單聽聲音認出來人,梅長生目光如晦。
他木然撒開手,宣明珠便從這莫名的懷抱裡退了出來,清淡的眼波在梅長生面上駐落一瞬,轉身,看見九皇叔立在不遠不近的磚路上。
更遠處,有一十二名小侍者各捧一隻木魚,規矩地頷頭靜立著。
宣明珠下意識抬手抹了下簪環,迎上前道:“方才我崴了腳,梅大人扶了我一把。九叔怎麼在這兒?”
她不願叫九叔看了笑話,把她當成和前塵勾纏割舍不清的人,隨口一句遮掩過去。
梅長生聞此言,腮骨稜了一下,旋即斂去臉上的形色,不動聲色地隨上。
適時法染不疾不徐到了宣明珠面前,和寂的目光落下來,“樊城的事,我聽說了。陛下降諭護國寺,為樊城公主做水陸道場,我虛領頭銜,帶弟子們過來設醮。”
頓了頓,神冶的藍色眸影距宣明珠更近一分。
“昭樂念舊,也當量力。今日之事若非梅檀越,於你聲名又是一層損害。”
“哦,如今當稱‘鎮國了’。”他抬起眼來微笑,“二事並一,皆應向檀越道聲謝。”
他的話比前兩回見時多了,對紅塵世界的關注,也不像一個斬斷塵緣的高僧。
梅長生挑動眉梢,反成了寡言的那一個,繃著面皮回了聲,法師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