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本不器。
如今,他對自己最高的要求隻有一宗:他得有用。
哪怕她方才下意識將他當作了別人……
梅長生心裡芥蒂著苦澀,卻不妨他另外一半心房熬稠著甘醴。
那是他為她溫在血液裡的藥。
隻要她還給他靠近的機會。
宣明珠靜了一瞬,不動聲色道:“我的心思梅大人明白,梅大人的京隼伺得好,我倒不知情了。”
言罷,睇目瞥了身後盧淳風一眼。
盧淳風才因梅大人趕回來長出一口大氣,這會兒被大長公主發覺了馬腳,仿佛自己真成了十惡不赦的細作,滿臉窘迫地訕訕拱手。
梅長生佯裝沒聽真,瞥開臉兒,若不抿那一下子唇,便算很有欽差的威儀:“出發,為亡者昭雪。”
第52章 她不是羈鳥,亦不是池魚
有梅長生主事,後頭的進程順理成章。
去往帝姬陵的路上,宣明珠乘坐畫壁車,親衛開路,梅長生與大理寺虞侯則騎官馬。
而炎炎烈日之下,陸太夫人、陸氏長房夫婦、陸學菡、姨娘趙氏與其餘相幹人等被麻繩縛著雙手,系在開道騎衛的馬尾巴上,像一根繩上的螞蚱,踉踉跄跄前行。
這光景對於簪纓門庭來說,是極大的侮辱,也算叫他們提前領略一番流放的滋味。
畢竟到時坐實罪名,可就不止是流徒嶺南可以抵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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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老太太年老體衰,方又將腹中食兒盡吐了出來,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滑落,面目土白,搖搖欲倒。
“殿下!梅大人!各位大人……”陸老爺拱手哀求官爺行個方便,“家母年事已高,天又暑熱,求大人們開恩準家母坐小板車——就是用匹驢子駝著她老人家走也好啊,陸某這廂懇求各位了!”
無人理睬他。
白琳陪坐在車廂下首,聞聲鄙夷道:“待會兒活不活得成還兩說呢,可笑這會子還貪圖生前受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為人傅姆,本是主子給的體面,硬生生被這一家子作個一敗塗地,真真是啖狗腸貪不足的賊齄奴!”
她這話一語雙關,自知大長公主看重她給小小姐做傅姆,義憤填膺的同時也表忠,自己絕不會如林氏一般背主妄行。
宣明珠自然不擔心白姑姑的人品,退一萬步說,寶鴉的諸事有她父親照料把關,不會不妥當的。
素白的指頭挑開車簾,她望了一眼西郊的碧藍長空,輕聲感慨:“所以說人在做,天在看啊。”
前頭的盧淳風騎馬隨在梅大人身邊,扦身問道:“大人有信心開棺驗屍,可是看出疑點了?”
梅長生回眸瞥了眼渾身汗塵如行屍走肉一般的陸驸馬,道:
“樊城公主當日去蓮池邊,總得有個緣故,據女使蟬兒說,那日是陸驸馬請了她過去的。而陸學菡一口咬定,他隻是想為前幾日與公主吵架之事賠禮,指了那池塘保證,會填土平塘,以後再不惹她生氣。說完話就走了,對之後樊城公主留在那裡做了什麼,一概不知。”
他徐徐推衍案情的嗓音如沙中金石,雋淡清沉,“落水者死因有三,或被人謀害推落,或不小心失足,或自盡。
“根據你飛隼傳信上的信息,若樊城公主為自戕,自盡之人不會呼救,但入水後口鼻被嗆堵的感覺無比難受,則人會將雙手向下抓勾,三公主屍身的雙手,卻潔淨無泥汙;
“若為意外失足,她的雙手該是向上掙扎,更應呼救,陸府家僕卻偏偏無一個聽見。你的調查便陷在這個矛盾點上。”
盧淳風聽得連連點頭,梅長生轉頭看向他,“你卻忘了一點,陸學菡一面之詞說他們在池邊隻是說話,便果真如此麼,如果三公主落水前進過吃食或茶飲,那裡頭又‘剛好’多出些什麼……”
盧淳風“啊呀”一聲拍上腦門:“我明白了,所以大人才會讓我去查當日陸府的廚房裡做過什麼,分別送去了哪一房!”
這世間有許多藥物未必有毒,卻可令人在服下一段時間後呼吸急促意識不清,便是想喊也喊不出聲。
盧淳風想通這一切後自惱不已,他怎麼早前便沒想到?跌掌的同時,又心服口服地自我安慰,人腦子和人腦子之間也有天差地別,誰讓人家才是梅鶴庭呢。
如此一來,他對開棺後能查出真相的信心更增了幾分。
*
當陸老太太快被這近十裡路折磨掉半條命時,一行車駕終於到了博萬壇。
就在這時,側路的園陵道上突然響起一陣滾滾車輪聲。
“姨母!”
卻是陸紅纓乘青缯小車追趕了來。
宣明珠聽見聲音要下車,梅長生當先下馬,來到車邊安撫住她:“眼下日光正烈,殿下莫動,臣去支應,無事的。”
宣明珠頓了一下,道也好,畢竟他最擅長的就是講道理。
而梅鶴庭給總角小姑娘說文解事的口才,早早就被古靈精怪的梅寶鴉鍛煉了出來。
梅長生迎向小車走去,陸紅纓適時也急急下了車,瘦瘦一個女孩子,一看見梅長生,沒斷過淚水的眼眶又紅了。
她絞著帕子埋低頭:“是我不好,我對不起母親……”
梅長生靜靜地待她哭完,而後彎身,平視她的眼睛,聲音和緩道:
“姑娘何錯之有?換作任何一人,恐怕都無法對查驗親人屍體之事做到無動於衷。在姑娘這個年紀,想要尋出一點對抗長輩的勇氣,是莫大的不易,姑娘敢於隻身趕往汝州,已經很是了不起了。”
他眼裡蘊著溫煦的光芒:“姑娘隻需記著,今日樊城殿下的玉棺,是梅某強行決定開的,為的是還冤者一個公道,而不是姑娘的決定。姑娘年小,左右不得,記住了嗎?”
紅纓明白他說這樣的話,是為將自己的愧疚減到最低,含淚道謝,斷斷續續地說事關母親身後大事,她想要在場。
梅長生同意了,將她送到宣明珠的車上。
“纓兒!纓兒!”二人路過馬尾巴後拴著的陸學菡時,後者眼裡迸出一點絕處逢生的光亮。
他心想,女兒到底是與大長公主連著血脈的,希冀她能幫自己這當爹的求幾句情。
紅纓聽見這道呼喊,眼淚掉得更兇了,卻咬牙目不旁視登上壁車。
梅長生側眸盯了他一眼,陸學菡立刻噤若寒蟬。
宣明珠見了外甥女自然憐惜,尤其當小姑娘怯怯紅著眼問她,姨母是否生我的氣了,宣明珠的一顆心宛似浸在了梅汁子裡,輕撫紅纓的後背。
“傻姑娘,我的好孩子,我疼惜你還來不及,怎麼會生氣呢?為你母親查明遺願的事,是姨母定下的,與你的心不相幹,你不許將愧疚長長久久地存在心裡,聽見沒有?”
陸紅纓使勁點頭。她知道好歹,姨母的話,與方才梅大人說的大同小異,他們雖然和離了,卻都是這樣好的人啊。
霎時間,陸紅纓忽然對表妹寶鴉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羨慕,她閉著眼靠在溫香的懷抱裡,感受這一刻的倚靠,默默飲泣。
車外頭,梅長生正要回鞍上馬,陸學菡忽嘶啞地道了一句:“你我本是一路人,都知道做驸馬的難處,為何不能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梅長生陰惻地轉頭,像是看著一隻鬼在開口。
陸學菡被這個眼神刺激了,握緊雙手道:“說句戳心的話,梅大人是被公主休離的,暗裡定有許多難言的苦楚。公主是金枝玉葉,規矩嚴明,連幸一個女子也要看她的臉色,你我都是男人,這樣的艱辛你一定能明白吧!”
“我不大明白。”梅長生冷漠地打斷他,頓了一頓道,“還是要感謝你自己啊,生了個好女兒。”
陸學菡愣愣地看著男人冷白玉似的側臉,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梅長生歪歪頭,望著他,輕笑了一下,“本官之所以插手此事,一來為我家殿下,二來,她喚了我一聲姨父。”
為這聲千金不換的稱呼,小姑娘做不了的抉擇,他幫她承擔也就是了。
*
守陵吏早已接到令,引著這一行貴人到園陵的下榻處。
自然,誰也不是來這兒賞景喝茶的,梅長生淨手後,戴上魚膘做的薄手套,便帶著盧淳風與仵作去往樊城公主的停靈殿。
紅纓含淚要跟著,被宣明珠阻了,宣明珠自己要跟過去,又被梅長生給阻止了。
“雖知殿下手足情切,然此間陰氣重,未免衝撞,殿下姑且稍安在此,靜候臣等佳音便是了。”
宣明珠先派女使將紅纓安頓在隔壁,怕她無意聽見大人的什麼話,存在心裡,而後板眉瞧著他道:
“樊城是皇家的人,是我妹妹,你們一群男子,畢竟要剖開……有我在場守著,總能為她身後留一份體面尊嚴。”
他這些年做慣了仵作的活兒,她可曾嫌過他?這會子倒拿陰煞來蒙人。
梅長生仍舊搖頭,柔和的語氣中透著不容反駁的堅拒,“不行。”
那是什麼樣的場面,豈能讓她近前的。
宣明珠眯縫起眸子,“梅大人說什麼?”
梅長生頓了一下,目光從她的臉上收回,斂睫頷首:“方才是臣衝撞了。臣啟殿下,臣說,不行。”
“……”宣明珠睜大眼睛瞪住他。
梅長生且那麼禮儀周正地立著,決定的事卻岿然不動。
最終,還是宣明珠沒犟過他,大事當前,不好在此事上爭執不休,撇頭擺了擺手。
梅長生卻行而出,來到樊城公主停棺的地宮。
守陵官吏與工匠合力,將椁與棺層層開啟。當最後一蓋黑檀木板打開,即使棺內存放著許多避腐丸,依舊有一股惡逆之氣襲鼻而出。
平冤錄集中關於檢屍的緒論,第一條便是:驗者不可掩鼻。
——對於燻香用毒或屍腐時間的判斷,大多便在這片無形的氣味之中。
四周的人都下意識皺眉屏息,品級不夠的小秩更是推開棺後就連忙低頭退出,不敢冒犯公主的鳳軀。隻有梅長生面不改色,仿佛嗅不見那氣味,又似司空見慣。
他從仵作手裡接過了薄刃刀。
長睫下斂著望向棺中,男人仍按在大理寺時的習慣,在心中默道:某非得已,亡靈昭冤。
盧淳風無論目睹梅大人驗屍多少次,每一次依舊像第一次見到時那般感慨,平素愛潔成癖的一個人,面對屍體卻無絲毫回避,心無旁騖,甚至神情間帶有幾分敬畏與虔誠。
梅長生雙眉微凝,過了大約兩柱香的功夫,方起身,將外頭的人叫進來,說可以重新封棺了。
盧淳風連忙端著浸泡了白術與艾葉的水盆子過去,梅長生道,“豈敢勞盧兄如此。”
“嗐,大人這會兒就別客氣了,大理寺底下那幫子吏秩,哪個不想跟著梅大人偷師學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為榮?”他轉而輕問,“可查明了?”
梅長生將雙手浸入水中,目光暗熠,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