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卻想,這是自己與她之間的事,業已剃度的人,又是誰家長輩,須得他道這聲謝?
梅長生此時唯一關心的,隻是宣明珠對他方才舉動的看法——會不會發現了他隱匿的心思?
某些癮是不能放縱的,某些僥幸不能輕懷,可人的感情有時一如風寒咳嗽,哪怕揉心揉肺地忍,也總有忍不住的時候。
方才在盈盈水邊,西山腳下,隻他二人,宛如一個好夢。他原還有許多話想對宣明珠說,想請她不要害怕,他會用盡辦法令她的身體無礙,做一位長命百歲的公主殿下。
法染將這個夢驚碎了。
此時三人站立的位置卻也頗為微妙,像是鼎的三足,互成犄角。
法染神姿高華,靜默無憂,而宣明珠看著她的皇叔,眼神是乳燕投林般的天然親昵。梅長生蜷著掌心轉向宣明珠,她不看他,他便主動開口,恭謹無破綻道:
“殿下恕罪,方才臣一時失儀……”
“此間事了,”宣明珠打斷他,轉投而來的目光靜靜的,“節後大人便回汝州吧。陛下大婚在冬月,在此之間除述值要務,大人便莫兩地奔波了,著實也是辛苦。”
梅長生聽言,薄唇的邊緣泛起一層霜色,顫顫顰眉,凝著她。
千回百轉的兩字低低流連出唇齒:“殿下。”
是要放逐我麼。
宣明珠自己也覺得過橋抽板不大地道,又想起自己與林虔婆對峙時,他提弓奔來,當時隻圖有了幫手,卻沒來的及深想,他如此急匆匆從汝州奔上京,究竟是為事還是為人。
當時並非不感到一陣安心,可倘若君臣相宜裡摻雜進別的什麼,豈不又兜回最開始的圈子裡去了?那可就不是個方兒了。
總是自己不留心,近來與他相處得太平易,以為心裡坦蕩便不必避嫌,竟助長了他上手的膽子。
她知道,梅長生是想安慰她,可這種不清不楚的曖昧讓人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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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別兩寬,到底重在那個寬字,距離寬遠了,心才能敞亮。
法染一直沒有打擾二人說話,轉頭望向縹緲湖波。
過耳不過心地聽了一晌,忽然伸手拉過宣明珠的手腕,動作自然無比。
女子皓腕上的菩提金纓,便茸意痒痒地挨上了和尚冷潔的手背。
宣明珠愣了一下,從梅長生身上收回心思,想到了皇叔是在給她把脈,嬌暖馨笑:“藥我都有按時服的。”
梅長生一剎心血狂湧。
卻不能再漏破綻了,他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穩穩地頷首,目光落在兩人牽手的合縫處,兩颌繃出利落的線條,金石相撞的泠音平靜至極: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遵命,這便告退。”
“嗯,辛苦大人。”宣明珠沒有分出眼色來給他。
梅長生返身而去。
迎面的青山排闼壓來,側畔的水草搖頸刺來,射眸的酸風也欺他無力,洞開心口便往裡狠鑽。
梅長生驀然又轉身回返,他在宣明珠驚訝的目光中一口氣說:“臣以為,雖言刑不過大闢,然陸學菡的罪過非一死能了之。依臣的意思,當令其刑罰從輕到重皆經歷一遍,從苔到杖再到流放,最終處以極刑。殿下以為如何?”
從分崩離析到冷靜如常,他隻用了頃刻而已。
宣明珠先是微怔,竟覺得這個提議頗妙,公法私怨的賬,一並都討算了。
略微沉吟的功夫,梅長生轉頭緊盯法染,“國師慈悲為懷,可覺得太過殘忍了?”
宣明珠也瞧向九叔,想聽聽他的見解。
“阿彌陀佛。”那隻讓他礙眼的手終於收回了,法染雙掌合十,桃瓣唇不彎,自有拈花微笑的恬澹,“惡人自有惡人磨,報應自是不爽。”
梅長生心念一動,餘光望著那張粉膩雪腴的臉,口中道:“惡人磨麼……聞大師言語,不似釋家人。”
法染眨眼,和善地看向他,異瞳中兩個霜藍色金圈熠熠妖冶:“我無慧根,修不成真佛,本是個半腳淨土,半腳紅塵的門外漢罷了。——聽檀越言語,聞之也不似儒家人。”
梅長生目光與他針鋒相接,孤肅在眉:“某師從法家。”
這回轉身,是真離去了。宣明珠望著他的背景奇怪,“九叔,你們方才打什麼機鋒?”
法染笑了:“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
驗屍的結果很快送往三司與御前,陸氏祖孫罪證確切,一個死字必逃脫不開。隻不過在此之前,遵從樊城公主的遺志,與陸學菡斷絕夫婦關系,廢其驸馬都尉銜。
紅纓是公主的千金,歸於宗室,亦與陸家再無幹系。陸府全族黜為庶人,世代不可從仕。
至於陸家其餘三房是否要連坐處斬,便看他們各人這十年間有無對公主不敬,以及陛下的御斷了。
這些是後話了,眼下時節,宣明珠金口玉言,林氏那條如簧巧舌被剪下來時,梅長生這廂,也回到了洛陽城東的梅宅。
一簇園中花開正鬧。冷冷清清。
姜瑾是隨同公子從那頭貢院直接趕回來的,公子回京後徑去了皇宮請旨,他便回宅中落腳。
對於公子斷案的能力,他是一百二十個放心,原想著為公主出了這份力,沒功勞也有苦勞,公子必能得到殿下一份青睞,也不枉他歸心似箭地兩邊跑,可當看見公子的臉色,滿不是這麼回事。
他不敢問,梅長生進門便扯開緊束的頭冠與鞶帶,墨發與長襟一同散泄。
他孤寞的眼神盯著虛空一點,自己道:“我今日險些露出馬腳、不……是已經露了馬腳。”
所以她才會將他流放,讓他離得遠遠的。
兜兜轉轉又絆回了原路。從前與她在一起時,他執著於君臣禮,是為了守著自己的那份兒禮,也壓著內心的欲,如今,他不想再稱君臣,卻不成了。
法染隻有一句話說對了,報應不爽。
他笑聲有點啞,看向姜瑾的眼眶通紅,“梅長生還是不夠狠。”
對別人,對自己,都不夠狠。
要忍就該咬死忍住,為何又伸手,又沉溺在那片溫暖中,又僥幸地替她大度心軟,盼望她會原諒前塵?
明明他自己已給自己判下十惡不赦的死刑。
“公子,你別嚇我啊……”姜瑾看著公子長發披肩又哭又笑的模樣,心裡發寒。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自打離了公主,變得越來越瘋魔了呢。他回憶公子從前清谡端雅的形象,竟然一點也想不起那番樣子了。
滿眼看去,隻有這一無常喜怒的陰惻男子。
轉瞬之間,梅長生又淡然含斂神色,面上不見半點寒涼失態的表情,好像前後之間是兩人。
他淡道:“她不許我多留,出京之前,便把正事辦了吧。救命的藥,趁早服下才好。”
姜瑾一聽就急了,公子這是又打算取心血啊,緊著眉趕兩步上前:“公子不是答應了屬下,再多將養一段時日嗎。再說公子這時候動針,回汝州路遠,如何經得起車馬顛簸?回去還有批卷放榜那一堆事等著,都是一等一大費心神的要事,公子有幾顆心,心有幾竅,怎麼經受得住?”
梅長生捻了捻指,隻有在京,他方有法子親眼確認她服下。
他答非所問地輕囈:“周太醫不是給了去血腥氣的辦法麼,這一回不會讓她察覺出來,照做就是了。”
天爺!那是什麼辦法啊,姜瑾心有戚戚:先喝下朱砂根熬的水將一身的血活開,再棄鐵針,改用竹器刺入心尖——那竹針就算削作得再窄,卻也比鐵針粗上幾倍!這麼樣兒是不愁血出不來了,也不愁有腥氣了,人隻怕也廢了。
一樣取血,比先前受幾倍的疼,還得來上三遭……
“公子你還要命不要!”
“要啊。”梅長生輕淡地接口,墨黑的眸子裡沒有活人氣,“我還得留著命去查宣靈鹔。”
從第一面訪見法染,未見其人先見那張佛偈開始,梅長生對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敵意。
當時以為是自己的敏感。
可今日,他真以為,自己看不出他當面去牽宣明珠的手是故意為之?
“將留在洛陽的人通散出去,從胡貴妃的過往開始,到她這個兒子的點點滴滴,掘地三尺給我往深裡挖。”
梅長生字字森寒:“我不信,他是果真的無色無垢,六蘊皆空。”
第54章 【剜心2.0】
陸家的罪是鐵板釘釘了,留下一個孤女紅纓。
宣明珠有意將她留在身邊看拂,公主府裡孩子又多,紅纓同寶鴉又談得來,在她的羽翼下長大,宣明珠有信心可將姑娘照顧得開開朗朗的。
不料陸紅纓再三的婉謝了,紅腫雙目道:“纓兒知姨母疼我,然而上京是個傷心地,我在這裡一日,總會想起母親與……那個家的種種,心如火燒。請姨母恕纓兒人小不知好歹,纓兒想去嘉興投六姨母,待母親周年,再回京祭奠。”
宣明珠起初聽見這話,頗為意外,那嘉興是老六成玉的封邑,聽聞她之前接到遣回封地的聖旨時,還在府裡踞檻衝著汝州方向罵了整一日。
不過轉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少時和姐妹們玩不到一處,這些姐妹卻頗有聯合起來同仇敵愾的覺悟。
老三和老六有走動,不奇怪,成玉打小是爆炭脾氣,喜則笑怒則罵,紅纓是個心有成算的孩子,她既然開這個口,說明她們之前相處得應還算投緣。
經過一番忖慮,宣明珠同意下來,為紅纓挑選了兩名得力的女使,兩個嬤嬤,及十數名護衛,命他們妥帖地護送姑娘一路南下。
離京那日,陸紅纓身著素缟,小臉雖蠟黃消瘦,一對眼眸卻熠著光彩,小小的身板如同澗邊一杆蘆草,柔弱而堅韌。
上車前她向出府送行的宣明珠鄭重福身:“姨母對家母與纓兒的大恩,纓兒心有百感,不能盡道,唯銘記在心,日日祝禱姨母安泰。”
又道:“可惜不能拜謝梅大人,可否請姨母代我向梅大人也道聲謝。纓兒對他心中是一樣的感激之情。”
宣明珠聞言輕怔了一下,點頭稱好。
寶鴉依依不舍地拉著表姐袖子,喁喁說別忘了來信給她,紅纓連連點頭。
寶鴉目送著表姐登上油壁車,直到行塵望不見,依然駐在府外的臺階下,揮了半晌小手帕。
*
緊跟著,鴻胪寺為鎮國大長公主舉辦晉封大典的日子定下了,正在中秋節當日。
此為皇帝的意思,他對這位嫡姑母的親敬與看重絲毫不加掩飾,非但加九翚五鳳冠,品級勝於國母,並將中秋宮宴直接改為替大長公主慶賀之宴,受百官朝拜。
之前出了樊城的事,宣明珠在行宮時得知受封的那份喜悅心情,漸也寡淡了,無意大操大辦,可是孩子的孝心攔不住,執意要給她熱鬧一回。
別的不說,就說皇帝親自畫圖為她定制的錾金流蘇鳳冠,的確是驚豔世俗,美輪美奂。寶鴉瞧見了,稀罕得什麼似的,隔幾時就找借口溜到娘親屋裡,小心翼翼地探爪摸上一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