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執著與放下,一向比男兒爽利。
梅長生感到心口的刺痛,笑著說好。
在公主府的時節,每次宣明珠抱著棋盒子來找自己,他便知這位嬌嬌殿下是想和他呆在一起了,便盡量空出時間教她下棋。
多讓一子,便能多與她廝磨一時,下棋為四藝之一,便也不算他縱溺溫柔鄉裡。
這樣的隱密心思是說不出口的,隻能借由她指尖玉軟的溫度,一聲聲敲在枰間。
今日她不許讓了。
那會很快結束。
蓮花香插中燃了盤沉水,除了清脆落子聲,靜謐的大殿一時不聞其餘。
二人開官各落小飛星,宣明珠忽道,“長生,其實你不必內疚。”
梅長生落子的手一顫。
他抬起頭,宣明珠如翦秋水的雙眸正懇切地瞧著他,“我知曉,你心思太重,至今也許仍覺對我負有一種責任。其實大可不必,有件事我也是近來才想明白的,當年榜下選婿,我對你執著,隻是為了同父皇較真賭氣罷,說到底,也並非非你不可。”
在梅長生沉默時,宣明珠又突地變顏勾唇,狡黠地晃晃手中棋子,“攻心為上,兵不厭詐!接下來梅卿可得小心了。”
梅長生掌不住向左欹了下身子,生生笑出一聲。
妙,當年他教的棋道,如今她都用還在他身上。青出於藍。
第47章 他非她不可
一枰棋連中盤都沒撐到,便分出了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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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玉似的秀長手指將黑龍合圍中的白子一粒粒剔出,聲音也似玉沁般涼潤,道聲承讓。
宣明珠往那潰不成軍的棋盤上盯了一陣,才明白原來從前都是他哄著自己玩的,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棋藝。
也並未見多沮喪,託腮漫淡點頭,“梅卿高著。”
素玉般不施粉黛的臉龐,有種自然慵懶味道,像這近午的夏日,引人向下挪動視線,將那兩瓣朱唇當作沙瓤的西瓜,軟,甜,解渴,又怕越解越渴。
梅長生投下交織的睫毛。棋下完了,話也說畢,他將黑白二色分別攏進棋盒裡,闔上蓋子,起身。
“臣告退。”
殿外的姜瑾見公子出來,連忙上前,試圖從公子的神情中看出個什麼來,一無所獲。
梅長生令他少待,去旁館與子女道別。
寶鴉知道阿爹要走了,眼中雖然滿是不舍,但乖巧地沒有纏人,認真和阿爹拉勾勾約定,中秋節一起到城中看花燈。
梅珩則捧著一本早已備好的讀書存疑筆記,按上面所列的疑惑一條條請教父親,有些短義經條梅長生當場便解答了,另有三兩句說不清的長篇大論,他便說回府後整理成信札給他送來。
梅豫便直白得多了,看著梅長生清瘦的臉頰道,“父親多注意三餐準時,公務雖繁,也要保重身體才是啊。”
梅長生一一答應。
之後他和姜瑾一道出行宮,姜瑾忙不迭追問如何,梅長生始終沉默。一直到走下山道,離開了北衙軍駐守的範圍,他方淡淡道:
“將人手安排回去吧。”
姜瑾一聽就明白了。
之前公子將行宮中安排的耳目盡數撤出時,他還心存疑問,多確認了一句,全部都要撤走嗎?公子當時點了頭,說:
“她不會願意被人暗中監視著,即使是一種出於好意的保護。她不喜的事,我不逆她意。”
所以公子之前才拿不準公主究竟有沒有喝藥,需要親自來走一趟,因為行宮內外,屬實沒有他的耳目了。
現如今,公子又說要重新安排上,也就是說,他信不過言淮轉手送藥了,這便意味著,先前的藥湯——大長公主並沒有服下。
公子這是要再挖一回心。
姜瑾停了腳步,眼神有點發木。
“怎麼?”梅長生察覺到他的異樣,回頭一顧。
“公子恕罪。”姜瑾生平頭一次在梅長生面前生出包天的膽子,直視他道:“屬下要將五年前的事告知公主。”
他這兩日做噩夢,盡是替公子挖心的場景,那血淋淋的腥臊讓他每每一身冷汗地驚醒。姜瑾就一個念頭,他攔不住公子不拿命當命的瘋子行徑,至少可以讓公主殿下知道,公子為她做過什麼。
他隻是一個小小從吏,卻也想替公子正回名,告訴公主殿下,公子爺是有將她放在心上的。
“五年前殿下的生產日,公子並非不想回去陪殿下,是被一幫子苗疆殺手暗伏了。”
姜瑾至今說起還帶著點哽聲,“公子你為何一直不說,當年有人欲暗中對公主不利,你是為了調查才……”
“你再說一遍。”梅長生冷聲打斷,黑沉的眼珠盯在他臉上,“你要做什麼?”
“我……”姜瑾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那雙森黑銳利的眼珠仁像獵豹一樣鎖在他身上,讓他錯覺隻要敢多說一句,公子能用目光活撕了他。
就在這時,梅長生慢慢伸出一隻手,探向他的脖頸。姜瑾心裡狠打了個寒顫,雙腿定在那裡動不得。
那隻冷白玉似的手卻隻是為他正了正襟領,陰冷褪散的眸色,蘊著幾分淡,“有什麼話,回家裡說。”
姜瑾實在是不明白,公子到底矜持個什麼勁兒?他看著那雙平靜到不爭的眼睛,心裡更難受了。
五年前那起案子,是梅鶴庭經手過最棘手的一件案子。
開始隻是一件簡單的皇商買兇殺人案,結果快要結案時,梅鶴庭順著那殺手的藤蔓往深處查,意外發現這群來自苗疆的亡命徒還受僱於他人,刺殺的對象竟是宣明珠。
有人要買長公主的命。
當時正值先帝剛剛坐穩龍椅,榮親王叛亂的後患尚未完全平息,東南藩鎮不穩。
而宣明珠與先帝一母同胞,手中掌有財權,是天子的一大助力。若有藩王賊心不死,最簡單的方法,無過於斷去皇帝一臂。
那時節,宣明珠已有八個月的身孕,梅鶴庭未驚動她,將此事秘報先帝。先帝聽後無比重視,給了他人手特權,允他放手去辦此案。
饒是那般精密布置,在那個收網的雨夜,他還是失算,被對方反剿在一片山林中。
當那把盛著涼月寒光的彎刀搠進他胸口時,梅鶴庭隻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
還有一盞燈在等著他。
家中還有人在盼他回去。
那夜的雨大得像一場地獄,他帶去的人一個個倒下,周圍盡是雨水衝不淨的血腥。他命大,刀鋒偏了半寸,就憑著心裡的那份牽念,硬是撐到了援兵來到。
可他不知宣明珠會早產。
梅鶴庭胸口大片失血,是被幾人抬著回去的。一路上他還迷迷蒙蒙的想,回去如何能瞞住受傷的事,莫驚了公主殿下的胎。
一入長公主府,他卻得知,宣明珠已經為他生下女兒,臨盆時大出血,剛剛才脫離危險。
梅鶴庭那一刻頭腦空白。
他在她最痛最難的時候,沒能陪在她身邊。
換衣,掩傷,一聲抱歉,是他當時唯一能粉飾的太平。
他母親便因為在生他時受驚,落下了終生的心疾。宣明珠才剛經歷過一場死劫,他不敢再讓她受到丁點的驚嚇。
那疤後來結了痂,他騙她,是裁紙刀劃傷留下的痕。
倘若說出真相,會博取她的一份心疼,得到一分理所當然,抵消一份內疚,好像那個在妻子難產之夜沒有陪在她左右的夫君變成了沒有錯的人。
他性格中的求全責備不允許自己這樣做。
而今,往事已是比過往雲煙更久遠的埋在黃沙下的舊事了。
他憑什麼再捏著這份自憐,去擾亂她心?
方才下棋時宣明珠說的雖是玩話,亦為實情,若非她覺得時過境遷,認為他們兩個人目前的距離君臣分明,輕松自在,是斷斷不會說出口的。
這意味著,但凡他表露出半點留戀過去之心、對她肖想之意,她對自己僅剩的這一點信任也會收回。
他用偽裝換取宣明珠放下防備,宣明珠以這份坦誠,一步步堵死他陰暗的心竅。
如飲鸩,可他知道自己,停不了了。
梅長生低頭笑了一下。
她不是非他不可,無妨,他非她不可。
得不到也無妨,他隻要留住這個活生生的人。
言恣白不中用,他便自己來。
姜瑾卻不能理解公子的九曲回腸,嘴長在他臉上,腿長在他身上,他在猶豫。
梅長生不覺抬手捂了下胸口,輕嘆,“我的話不管用了是麼?”
姜瑾撥了撥了腦袋,依舊不挪步。
正僵持間,二人身後的墁青磚路突然傳來一陣馬蹄急響。
一道清脆的女聲喝了聲“籲”,梅長生聞聲回頭,見一匹青棕馬上並坐著兩個姑娘。
坐在鞍前的那個嚴格來說還隻是個孩子,十歲左右模樣,身穿紅衣紅裙,臉上卻委頓蒼白,身子軟得像隻破面口袋,好似隨時會栽下馬來。
紅衣少女身後那控辔的,卻是個爽利英姿的女郎,她停馬下鞍後將紅衣少女扶下來,有些謹慎地向來路回望一眼,對懷中女孩道:
“咱們到行宮了,你別怕,橫豎有長公主替你做主。”
說話的這個姑娘,梅長生認得,是與宣明珠交好的李氏娘子。
他警告般看了姜瑾一眼,平復思緒率步上前,“出何事了?”
李夢鯨先前隻顧趕路,卻是沒注意到牌樓下還有人,聽見清沉的聲音先是一愣,待發現梅鶴庭在這裡,十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