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開口,那個紅衣女孩怔怔抬頭看了梅長生幾眼,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放聲大哭:
“姨父!求您替紅纓主持公道!”
梅長生聽見這聲稱呼,眉鋒緩動。
姜瑾本來還沉浸在為公子心疼的情緒中,被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到,看著紅衣女孩子眼熟,想了想記起,這位不是三公主宣明月膝下的獨女陸小娘子嗎?怎麼弄成這副形容?
“咳,”李夢鯨幹咳一聲,老大都把這個人休了,哪裡還論得上一聲“姨父”,“紅纓,你認清些。”
她仿佛對梅鶴庭很有意見,不願過多與之交談。那三公主之女陸紅纓方才在驚惶之下見到梅驸馬,隻覺是見了親人,又想起他大理少卿這層身份,更覺有了倚靠,才一時失了態。
經李夢鯨一提醒,她想起來大姨母與梅大人早已休離,梅大人甚至也不在大理寺管刑獄了,一瞬沒了主心骨,又哀哀哭起來。
梅長生見狀便知有事,伸指點了姜瑾一下,令他留在這兒,穩重的嗓音有安撫人心的力量:“我送你們上去。”
*
對於梅鶴庭的去而復返,宣明珠很有些意外。等看見風塵僕僕的李夢鯨和外甥女,她皺眉問道,“出了什麼事?”
陸紅纓此時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宣明珠面前痛哭,“求姨母做主,我娘,我娘她沒了!”
宣明珠乍聽之下甚至有些沒明白,宣明月沒了?她比自己還小一歲,素來沒病沒災的,怎麼會沒了?
她自小獨得父皇寵愛,後宮中的那些妹妹自然面酸眼熱,所以宣明珠命中姐妹緣淺薄。惠妃膝下的三公主,從小就是個老實頭,宣明珠不去欺負人就不錯了,論交情,一向平平而已。
不過再疏遠,身體裡也流有一半相同的骨血,更何況是一條人命。宣明珠喚澄兒打水,端來安神的茶飲,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梅長生合乎禮數的卻行回避,被宣明珠餘光瞥見,對他道:“你先別走,一道聽著。”
第48章 騎馬送她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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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窗四方敞開,有山頂清風穿拂徐來。清涼的宮室中,李夢鯨看一看老大,再轉眼瞟一瞟梅鶴庭,心裡納悶至極。
上回在上林苑中,見他們還水火不容的,怎麼分開後反倒和平共處,有說有應起來了?
不過這卻先放置一旁不提,她攏著陸紅纓的肩膀道:
“老大,是這麼回事,這幾日我隨祖母在城郊的清心庵吃齋,今日天剛明時,聽見官道上有動靜。我出去一看,一輛馬車駕駛在前,馬車後頭卻有一行壯碩漢子趕馬來追,將那馬車團團圍住,打開簾,車裡是個小姑娘。
“我當時不識得紅纓,,眼看著那群人就要把姑娘搶去,以為光天化日之下竟出了強搶良女的勾當,立即帶領隨行的家僕下去阻攔。一番交涉才知,那些人自稱是上京長壽坊陸家的家僕,這位是三公主與陸衙司的千金。
“紅纓見了我,隻喊救命,說那些人要害她,她有人命關天的事要去汝州找長公主。我見那些人糾纏不休,實在兇悍,心中有疑,便搶出匹馬帶了她來。”
宣明珠光是聽著便覺有些驚心,轉向陸紅纓,緩和聲音輕問:“姑娘且莫傷心,你母親,樊城……是何時的事?”
樊城為三公主宣明月的封號,陸紅纓啜泣道:“稟姨母,前日午時,我娘親去府裡的蓮池邊散步,也不知怎的……竟,竟落了水,當時她身邊女使皆不在,等發現時人已經……”
她一行哭一行說,“那方蓮池,原是我父親給趙姨娘特地建的,我想不通,娘親從來不喜,她那日為何要到那裡去?我知道,就在上月底的時候,娘親受不了父親抬舉妾室,說要與他和離,這才沒幾日,就出事了。我心裡存疑問父親,他卻打了我一巴掌,呈報宗人府後當日小殓,我堅持說娘親之死不是意外,可太祖母又要禁足我……”
到底是個才滿九歲的孩子,說話不及李夢鯨有條理,宣明珠卻也聽明白個七七八八,臉色當場沉凝下來。
大晉朝竟也出了這樣的新聞,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莫名落水身亡,陸家不聲不響就想草草了事,還堵住家中小姐的嘴不讓聲張,若說其中無內情,誰信?
陸家這樣大膽張狂,所倚仗的,想必是那位陸太夫人的膽子了。
說來宣明珠與陸家還有些淵源,那位陸太夫人娘家姓林,原本是她母後的傅姆。
想當初,後宮嫔御作妖,有妃子將主意打到了懷孕的柔嘉太皇太後頭上,設計柔嘉娘娘失足自亭階上摔倒,幸而傅姆林氏以身為藉墊在主子身底下,保住娘娘胎象無恙,自己卻折了股脛,險些殘廢。
因此功,林氏受賜一方丹書鐵券,一等诰命加身,有了陸家滿門榮華。
這樣論起來,她的一條命,還是林傅姆間接保住的。宣明珠模糊地記得,她兒時有一年過生辰,母後還命她給林氏磕過一個頭。
如此,便不是一件可置身事外的事了。
耳邊小女君仍在失聲痛哭,宣明珠亦身為人女身為人母,物傷其類,不覺也紅了眼,將紅纓輕輕摟在懷裡安慰,“好孩子,難為你了。”
她轉向梅鶴庭,“依你看如何?”
梅長生先前一直靜靜傾聽,聞言頷首,“疑點頗多。可否先問陸姑娘一個問題?”
見陸紅纓點頭後,他問道,“姑娘是親耳聽見三公主提出與陸驸馬和離嗎?”
陸紅纓腫著桃核似的眼皮肯定點頭,“那日他們爭吵,我在門外,確切聽到了。我娘親說……”
說到這兒,陸紅纓看了眼矜眉肅目的梅大人,有些不好說。可是一想到數日前母親音容尚在,轉眼天人永隔,又慟然哭出來:
“她說長公主都可以和離,她為什麼不可以,她受夠了,這回便要學一學大姐姐,說到做到。”
殿內有一瞬安靜。
梅長生神色如常,斟酌著道:“宗室出喪不走外司,全由宗人府經辦,按律例,大理寺在內的三司皆無權幹涉,除非有明確的懷疑舉證。目下單憑陸女君的說辭,隻怕不夠。”
宣明珠慢慢盤弄垂在手背上的黃纓佛頭塔,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隻問:“可查嗎?”
“可查。”他道,“但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這話便很有些值得琢磨了。宣明珠知道梅鶴庭一向慮事深遠,他知道自己與陸太夫人的這層聯系。想不想查,在她,那句能不能查,難道意指陸太夫人的免死鐵券?
眼下,她隻是聽了夢鯨和紅纓二人的口述,對上京陸家那邊的細節全然不知,想了想便未追問,轉頭吩咐澄兒道:“收拾行李,咱們明日啟程回京。”
她自問是個俗的,時日無幾,一心隻秉承快活一日是一日的宗旨,沒有許多慈悲心左包右攬。可若陸太夫人當真憑著往日的功勞目無天家害了老三,這事便與她脫不開幹系了。
陸紅纓聽見姨母的話,忙要跪下叩頭,被宣明珠拉起摟在懷內,“好孩子,你有這份兒心氣,路遠迢迢來投我,我自要給你個交代。莫哭,迎宵,去將寶鴉叫來,讓她陪陪表姐。”
殿內女使出出入入忙了起來,梅長生像一樽汝窯落地瓷瓶在原地,淺霜色的唇瓣嚅了嚅。
“殿下不在城裡過中秋了。”
他淡囈的聲音被失怙少女的哭聲遮了過去,駐了幾息,告辭而去。
*
次日,大長公主的儀仗人馬出城。
翠葆羽旌自行宮逶迤而下,七寶輦車之後簇隨著數百名甲胄兵衛,步履整齊劃一。梅長生身著公服,眉上勒了一條指寬的懸珠錦地束額,鞶帶皂靴,緩馳在紫紗車窗之畔。
說好了的,她回上京,他騎馬送她一程。
——可能也不算說好,因為一開始的時候宣明珠沒同意,說有北衙軍跟著,這頭她料理得清,不必梅大人費功夫。梅長生卻執意要送。
半卷的柔軟窗紗無骨般隨風輕飄,不時飏出窗外,拂在汝州刺史挺括的海涯水紋衣袖上。
他微微偏頭,便可見宣明珠坐在車中,手邊是兩個小姑娘,寶鴉正捏著一條帕子輕輕給表姐拭淚,小大人似的絮絮安慰著陸紅纓。
梅長生沉穩無聲,跟在公子身後的姜瑾望著那背影,舌根子發苦。
昨日回到刺史府,他自知忤逆了公子,一進門就給公子跪下了。
公子卻崴在椅子裡說了句,“起來,我扶不動你,別讓我著急。”
就這麼一句輕聲弱氣的話,讓姜瑾心疼得沒了邊,不敢再逆著他行事,也咬咬牙向公子保證,不會再提及五年前的事。
可他一想起公主殿下將回京,公子若不死心取血入藥,必然要兩地奔波,想想公子的身子骨,不禁憂從中來。
一路無言,到了城門處,宣明珠發話:“梅大人便回吧。”
車裡的寶鴉聽見,轉頭望了出來。梅長生下馬,將一個錦囊隔著窗口遞給她,輕撫她柔軟的鴉鬢,“你喜歡這香,阿耶多做了一個給你。寶鴉記得聽娘親話,阿耶休沐便回去看你們。”
轉而看向紅纓,溫醇的嗓音微微低沉,“姑娘節哀。”
而後,始看向她,謙卑揖手:“臣恭送殿下。”
車馬從城門闕出去了,漸漸望不見。梅長生駐在城門邊,回想起方才寶鴉安慰陸紅纓的一幕,目色晦暗不明。
他不敢想象若她有一日失去母親,會是如何。
他不會讓那一天到來。
男人收斂視線,掸動袖上的浮塵轉身:“回。”
*
與來時的且遊且逛不同,大長公主的車駕回程頗快。
中道於驛館逗留休整一夜,翌日將及晌午時,入了洛陽城南的上京安化門。
一去一回,昭樂長公主搖身一變成了鎮國大長公主。宣明珠回來得快,行程的消息傳得更快,許多知機的官員上趕著來城門口迎接鳳駕。
其中以九門提督與京兆府尹當先,各帶軍衛接迎,陣仗弄得頗大,幾乎將城門口堵個水泄不通。
紅纓經歷過被人追圍,甫見這般場面,下意識縮起身子。宣明珠察覺了出來,將小姑娘半摟在懷,掀帷吩咐:
“澄兒,代本宮謝過諸位大人心意,請他們且回。林將軍去開道,別嚇著我家姑娘了。”
再微微高聲道,“言督司近前。”
言淮聽言上去,在眾臣僚面前做樣子行了一禮,而後靠近窗邊,自有一派旁人羨慕不來的親近,對宣明珠低聲道:
“收到阿姐的快馬傳信,我便派人盯著陸家了。”他向車內看了一眼,緩聲續道,“昨兒清早,陸家將樊城公主起靈送往了公主陵,人家手握宗人府的令,理由正當,說天氣大熱不欲貴胤天靈受苦,便提前封棺,小淮兒無權攔阻。”
宣明珠怔住,紅纓周身一震,那對摳摟的眼窩連淚也擠不出了,哀聲道:“什麼,我娘她……入園寢了?”
宣明珠咬了下銀牙,紅纓前腳逃出來求助,陸家後腳便急忙發喪,不打自招?毀屍滅跡?
按例公主之喪,是不憑夫家插手操辦的,應由宗人府算時辰送靈寢,而今,宗人府令處處與陸家合轍,想是暗中有了勾連。
最棘手之處在於,事關天家體面,蓋棺入陵便再無重新啟棺的道理,見不著屍身,即使有紅纓一面之辭,也無法確認樊城之死不是出於意外。
“大長公主千歲千千歲!”
正在宣明珠心頭盤算時,迎接鳳駕的臣工外圍突傳來一聲尖銳的唱拜聲,膩得人胳膊上直起凜子。
眾臣心說這是誰呀,比他們還會逢迎拍馬?轉頭一看,隻見兩班穿著利整的僕婢分左右行,手奉香鼎寶麝,盤擔紅綢而來。
留出當中的過道,一位由人攙扶的錦服老婦徐徐走近,手裡拄著一枝先帝御賜的鳳尾拐仗。
老人的右腿走路時微微瘸拐,顯然有舊殘在身。
一見是陸家人,眾人便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