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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州的邑主被聖人敕晉為大長公主,按規制,當地長官要來觐見禮賀。
不過梅長生素來不邀虛名,宣明珠接到州牧令的拜帖時,不由有些意外。
她心想著,自己能這麼快晉升名頭,還有賴梅鶴庭在背後出了一份力,此事不論驚詫了誰,都驚不到他,早該是他意料中的章程才對。
怎麼反倒弄出這虛應故事來?他手臂的傷養好了?公務也不忙?
可話又說回來,正因人家出了力,她不好硬梆梆地回拒。
晌午在小花榭用飯時,她便告訴幾個孩子明兒他們父親過來,話音才落,寶鴉第一個尖叫起來,樂呵得什麼似的,宣明珠見狀,也便允準了梅鶴庭的拜見。
往常愛賴床的小小姐,次日早早便起床梳洗,用過朝食後,換上了自己最得意的粉綠八團燈籠紋錦繡小裙裝,踩著嵌珍珠軟緞鞋,眼巴巴站在陛階頂,手搭涼棚向蜿蜒的白玉階下顧盼。
梅豫和梅珩同在殿外立等,待卯正的梆子敲響,梅長生的身影出現在三子眼前。
寶鴉徑先跳著叫了聲“阿爹”,等不及地跑下臺階去。
“小心,慢一些。”梅長生提襕袍快走幾步,寶鴉張開兩臂便撲到爹爹懷裡,被梅長生接個滿懷。
“小小姐……”隨行的姜瑾變色,仿佛是自己的胸口被撞得悶窒了一下。
梅長生笑著將姑娘抱起,宛若無意地側身一步,擋住那不合時宜的擔心。
看著女兒粉雕玉琢的臉蛋,溫情渡上他眉梢,醇聲問些家常:“昨晚睡得好不好,早起吃的什麼?”
寶鴉摟著他的脖子吱吱喳喳回答,梅長生一面聽一面抱著她上了殿階。兩少年上前見禮,瞧著妹妹高興的樣子都笑,時不時插幾句話拆穿她吹的牛皮。
“哎呀,你們可真煩,我就是會騎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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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鴉在梅長生的懷裡伸手夠著去抓梅大,梅長生眉頭蹙動,手臂卻將女兒託得極穩。
正說笑著,宣明珠扶著澄兒手背盈然走出殿門,見狀立刻道:“寶鴉,見了你父親便鬧,還不下來。”
清音如柔美的絲綸,有著滋養心傷之效。梅長生喉嚨微動,黑鴉鴉的眸子抬起,不動聲色地定望她一眼。
隨即收斂視線:“臣見過大長公主殿下,此日特來拜賀。”
似這樣懷裡抱個娃兒見禮的還是頭一回見,他沒法行禮,便不倫不類地頷首致意。眉目低斂的風情,勾勒出一道清嘉緊實的下頷輪廓。
梅長生說話間不忘將寶鴉抱得緊實些,露出一點得體的淡笑,“不妨的,臣抱得動。”
宣明珠不贊同地皺起眉。
她知道梅長生手臂上有傷,哪怕將養了幾日,也經不起這小沉坨子的重量。
男人寵閨女,她見得多了,隻是手上都傷了,還逞強做什麼。大晉還從沒出過寫字手打飐兒的當朝座師呢,到時候真落下毛病,看他妨事不妨事。
梅鶴庭曜黑的眸光輕熠,唇角湊到寶鴉耳邊,“阿娘生氣了,怎麼辦?”
寶鴉笑嘻嘻爬下來,走去牽住母親的手輕輕晃啊晃,她有經驗,這麼著一晃呀,準保就把阿娘的脾氣晃沒啦。
宣明珠失笑點她的小鼻頭,轉身入殿,梅長生順勢負袖跟上,半扈半隨地跟在她身後。
闔家齊整的親昵之態,仿佛一如從前。
然而誰都知道,終究是不同了的,宣明珠當前走著,偶爾問幾句話,皆是關於鄉試開科的事宜,梅長生一一應答。
寶鴉左手被母親牽著,右手向後勾著父親,忽然吸著小鼻子道,“阿爹身上好香啊。”
兩人的對話被打斷,梅長生腳步微頓,隨即解下玉帶上的七寶香囊,彎身系在寶鴉襟前的紐扣上,“給寶鴉戴。”
梅寶鴉不是饞這個香囊,得了之後依舊矜著眉毛。
她隻以為這香是荷包自帶的,可阿爹沒了香囊,身上依舊有一片沈鬱不散的香料味道。
從前阿耶身上那片熟悉的松雪味,她聞不到了。
“從前不見你佩香。”宣明珠側身等著他們的功夫,隨口道出一句。
梅長生默了默,有些赧顏地抿了下唇,“某不精通香道,隨意用之,不曉得好不好。”
“十裡香,配龍涎金,”宣明珠輕吸一鼻子,辨別了出來,“很別致啊。”
她目光坦然地打量向梅鶴庭,從前除玉之外不佩裝飾的腰帶上,如今佩齊了蹀躞七事與顯赫的紫金魚帶,從前不喜燻香,如今也生出自己配香的闲情雅思。
麒麟之趾,振振公子,這樣的世家風範,其實很般配他。
嗯,也比從前愛笑了。
他們分開真是一件再正確不過的決定,不再束縛彼此,各自活出新的自己。
宣明珠心境開闊起來,過去的心結也能放在眼下打趣了:“你今年入主秋闱座師,翻過年,上京春闱的主考官陛下也有意為你留一席之地。到時梅卿便是我朝最年輕的座主了,如何,還是不願入內閣?”
梅長生目光微動。
入內閣意味著失去什麼,他再清楚不過。
上一回來,也是在這朱紅抱柱處,也是同樣的明烈陽光,將他的喉嗓炙啞。
“若,此為殿下之願,長生自當遵從。”
宣明珠卻搖搖頭,“自然看你自己。”
她見識過宗室裡和離的王公與妃御,明明兩個人情意斬斷,卻仍有男的對女的再嫁橫加幹涉,或女子小性兒上來對前夫指手畫腳,積黏牽扯不清不楚的,弄得不好看相,徒惹笑柄。
前人經驗後人收,可都是千金難買的醒世良言啊。
說話間入了殿室,孩子們都自覺避了出去,殿內供冰,一瞬清涼下來。
宣明珠按招待貴客的規格命人上香茶,自己款曳鳳羅裙,去主位落了座。
梅鶴庭的腳步剎那止住。
他目光深沉地定在夔案那盆用以裝飾的羅漢松上。
——人血遇松木則呈褐,潮湿的土壤甚至尚未幹,細聞有腥氣。
那看似的不缺水松葉尖梢,枯成灰敗的黃。
審慣了案子的人,見微則知著。
親眼所見與憑空推測帶來的衝擊不同,梅長生心口一刺,連呼吸都跟著疼。
不是心疼自己的心血被浪費,是為宣明珠惋惜,又延誤了她幾日病愈的希望。
沒關系,他可以再……
那廂宣明珠正說到“鎮國”的封號上頭,好奇不知是哪位大學士別出心裁,回身見梅鶴庭還站在那裡,有些怔愣模樣,奇怪道:“梅卿?”
他反常的沉默給了她另一種誤解,恍然大悟,歪打正著:“莫不是你為本宮選的封號吧?”
“是……”梅鶴庭此時滿腦子還是她倒藥之事,城府沉深如他,竟也在剎那失口。
承認後他立刻反應過來,火氣攻心嗽出一聲,穩住孱弱將倒的腳跟,沉靜道:“是下臣多事了,若不合殿下心意,但請殿下降罰。”
“咦,本宮的心眼在你眼裡便隻有那麼一點?”
宣明珠並未如梅長生擔心的那樣,懷疑他的動機。大長公主顯然頗喜此號,她是想不到,這位端持君子也有這麼體人意兒的時候。
以局外身觀舊相識,沒了那些痴情怨意,倒更順眼了幾分。她大度地捻了下小指頭上的素金圈兒,“本宮該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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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瑾入不得正殿,在外頭等得焦急。
畢長史與他是老熟人,請他去抱廈喝盞茶解解暑,姜瑾婉謝。他心頭合計,公子入殿是為了確認公主是否喝下那藥,察蛛絲觀馬跡,再與殿下略套幾句話,不管能不能確認,也該快出來了。
他緊張公子的身體,隻有立在門口等著才安心。
不想過了幾盞茶的功夫,卻等來裡頭人遞話,說大長公主正與梅大人下棋子兒呢,還請再等等。
姜瑾聞言迷茫,不是查事來的麼,怎麼忽然下起棋了?
殿內。
宣明珠方才半開玩笑地說要賞他。
明知自己得到答案後便該離去,梅長生卻鬼使神差當真討了個賞,請與殿下對弈一盤。
下棋花費的時間可以很長久。
他像一個偷竊上癮的賊,想著,面對面瞧她,總比夢裡清楚些。
宣明珠聞言起先愣了一下。
她自己的金口玉言不好反口,應下後,提出一個要求,“既要對弈,梅卿不許讓子,也不許故意錯棋,叫本宮看看,你我的棋技究竟相差多少。”
這句話源之有據,她的棋技,是成親後梅鶴庭教的。
每次讓五子,中盤又許她悔棋五子,再磨著他放些水,便可滿打滿算將三百六十子通通落滿棋枰,揮霍掉一整個時辰的光陰。
那是她在郎君最忙碌的時候,依舊能找到的能瓜分他大段時間的理由。
大約覺得弈棋是件正經事吧,所以梅鶴庭從未推脫過此事,有時還寧願延宕些處理公務的功夫,尋出空來,耐心地教她棋理棋路。
她本不愛下棋,如是再三,習慣亦成了自然。因為覺得縱橫交錯的棋子上仿佛有他留下的溫度。
往事如水過境,思之無痕。
水漆沉香木的棋枰擺了上來。
梅長生虛挨在宣明珠對面的椅沿上,涼沁的玉棋子在指間,像握著一滴不知該如何留住的淚。他看著那張明媚而鮮活的面容對他輕輕一笑,比出一根手指再次強調:
“說好了,不許讓棋。”
她的笑,動靜無邪思,眼中不含從前的溫柔,也無剛休離時的冷漠。
當真隻是將他當做了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