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信誓旦旦拍胸作保,“方子絕沒問題!”
因那藥方,是他親眼見著了的。
比起心頭血,那張古方上更刺激他的三個字是:交合侶。
——唯有與患病者有過肌膚之親的人,才有資格交出這份藥引子。
他由此明白了,為何梅鶴庭的臉色那般寡白,也懂了他為何要請自己從中插上一槓子。
能熬出這碗藥的隻有梅鶴庭,可生啖人血,莫說是阿姐,換成誰也難下去這個口。梅鶴庭與這張藥方,就像暗處的影子一樣不能露面。
而能勸說宣明珠喝下藥的,隻有言恣白。
可笑兩個水火不容的男人,在這件事上達成了共識。
他帶藥離開刺史府前,帶著幾分惡劣問了一句,“為他人作嫁衣,梅大人心情如何?”
他自認性劣,可不會做那成人之美的君子。
梅鶴庭沉默無語。言淮回顧,隻見那人安靜地坐在那裡,濃鬱黑衣壓得他周身無一絲活氣,唇角卻似揚起一抹甘之如飴的淺笑。
看見他那副狗樣子,言淮對他便一點同情都沒了。
眼下的要務,自然是請阿姐服藥,有無效果,總要試試。
少年殷切地望著宣明珠,琥珀般剔透懇求的眼神,隻差粘在她身上了。
宣明珠沉吟一聲,“成,聽你的便是了。澄兒,且拿去熱一熱。”
言淮道,“藥不涼,溫度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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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珠被他噎了一下,探手摸碗,果然溫熱,左顧右盼道,“蜜餞準備了沒有,隻怕這藥要苦。”
“阿姐,”言淮懷疑地瞧著她,聲音委屈,“你不會信不過小淮兒吧?”
“豈會。”宣明珠從容地端起碗,“小淮兒的一片心意,阿姐知道好歹。”
正說到這裡,殿外下人來稟,“啟稟殿下,世子,二公子想請言世子過‘不覺春深閣’一趟,說讀到一本兵略不解,欲向世子請教。”
宣明珠聞言目光一亮,隨即道,“嗯,兵道是你的老本行,你便去指點珩兒一二吧。”說著似模似樣吹了兩下藥湯,碰到唇邊。
言淮對宣明珠素無猜疑,見狀便放下心來。又暗自忖度,欲與阿姐更進一步,與她家公子打好關系正是需要攻克的重要一環,梅小姑娘不好哄,至今叫他小哥哥叫得起勁,聽說這位二公子性子最和順,可作為兵薄之處突破。
便辭阿姐,往行宮東面的書閣去了。
宣明珠的目光從碗沿上方,瞄著那道背影。
見人影走下陛階,下一刻她眼梢都沒偏,反手便將那碗藥倒入了手邊的羅漢松。
動作叫一個輕車熟路,半滴不浪費,通通滋潤了盆栽。
“殿下,您又偷偷倒藥!”澄兒驚呼。
“噓。”宣明珠用帕子拭去唇角的藥漬,松了口氣自語,“好珩兒,可真是阿娘的及時雨。”
說罷輕吸鼻翼,收斂笑色問澄兒,“你聞見沒有?”
那藥倒下去,除了水浸泥土的土腥氣,還泛出一股子難以消散的苦腥氣。
她當年為了母後,也是實打實學過一陣醫理的,方才一近藥碗,邪氣衝鼻,她便直覺不大對頭。
她在書中曾見過有些治血痨的奇邪偏方,須以牲畜之血入藥,說甚麼以形補形,其實無稽。
小淮兒病篤亂投醫她理解且感激,不好當面糟蹋他的心腸,可這種連方子都沒有,無來由的東西,她能不入口還是不入口了。
“可萬一有用呢?”澄兒猶如錯過了一樁大機緣,愁苦地望松興嘆。
“萬一……”宣明珠手撫腕上的菩提珠串,透過廣闊的殿門望向天外流雲,“從前我信,現在不信了。”
*
另一廂,言淮在不覺春深閣三樓找到了梅珩。
這幢書樓中的藏書著實汗牛充棟,堆積的墨香靜沉沉涼津津御住窗外光陰,一不留神,仿佛錯覺自己會被埋在無涯的書海裡。
梅珩無疑與此地十分契合,小小的身板一派書卷氣。見言淮,他葉揖一禮,請教道:“後生對《孫子兵略》存疑,不敢紙上談兵,請世子爺不吝指教。”
言淮原本對小屁孩沒什麼耐性的,但愛屋及烏之下自然熱絡,笑道“好說好說”,問他哪裡不解。
梅珩文質彬彬地頷首:“始計篇,作戰篇,謀攻篇,軍形篇,兵勢篇,虛實篇,軍爭篇,九變篇,行軍地形……”*
“等等——”言淮深吸一口氣抬手,挑眉道,“小公子直接說你整本書都不懂唄。”
梅珩一本正經點頭,“請賜教。”
“那這可費功夫啊。”
“後生有耐心。”
言淮就笑了。
他注視這小子一眼,這會才琢磨過味兒,竟是被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耍弄了,冷下神情,負手便撤。
梅珩的睫毛眨了眨,不急不徐問:“世子爺去哪兒?”
言淮頭也不回地懶聲道:“小公子問的東西基本粗淺,多讀幾遍原典便通透了,殺雞用不了牛刀,恕不奉陪。”
“哦。”梅珩將手中的書卷輕放回木閣,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娘親疼我,我說的話雖不如小妹管用,但可以為世子試一試。”
言淮人快都下了木梯,一個大剎足,牙疼地扭臉:“嘶,小公子人小心不小,這是瞧言某礙眼了,想在公主殿下跟前搬弄搬弄口舌,給令尊一個破鏡重圓的機會?”
所以才費心機把他從阿姐身邊調開,絆著他不讓走。
梅鶴庭教子,好手段啊。
梅珩淡笑道,“娘親要什麼,是娘親自己的選擇。”
他隻是想讓母親在做選擇時,不受太多龐雜幹擾罷了。
兵法中豈非也說,能勝則戰,不能勝則守,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他沒本事,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他至多可為父親掙一分人和,便是做孩兒的孝心了。
*
次日天不待明,言淮回馬趕歸洛陽。
出東城門,卻見梅長生等在長亭送他一程。
言淮見了這廝便氣不打一處來,坐在玄革鞍子上當頭道:“梅珩其實是你親兒子吧!”
“珩兒,他怎麼了?”這個季節的清早露不算重,梅長生颀削的身上卻罩著件薄呢子靛青地披風,晨風吹動暗繡五蝠紋的衣擺,露出一雙素緞皂靴。
他抬首細看言淮幾眼,“昨夜沒睡好?”
言淮頂著兩個烏青的眼圈瞪他,心說被你兒子纏著問了一宿兵法,小爺我他娘的能睡個好?
偏偏那小子一副好學上進的姿態,先求了阿姐首肯,他是揍不得也推脫不得,生生錯過了與阿姐賞月敘舊的好機會。
梅長生得知梅珩無事,問出了最為關心的問題,“那藥,她喝下了嗎?可有不適的反應?”
言淮不耐煩搭理他,“喝了吧。”
“吧?”梅長生愣了一下,目光驟然犀沉,“你沒親眼看著她服下?”
言淮腹誹,還不是你那好兒子鬧的?
不過他都看見阿姐把藥送到嘴邊了,還能有假?睥睨揚鞭道:“我親自奉的藥,阿姐自然領情,親眼不親眼有什麼差別,她難道還能倒了不成。你最好保證此藥有用!”
他和梅鶴庭是話不投機,多看他一眼都嫌難受,言罷不待回應,策馬便去。
餘光中卻突有一道黑影闖入,不由分說回扯韁繩。
軍伍之人控馬的力道何等大,言淮沒防備,馬首當下帶得梅長生向前一趔趄,險些倒下。
“籲!你不要命了!”言淮連忙收韁,不能理解地看著這個命門處還帶著傷的瘋徒,“做什麼!”
梅長生一霎間整個左邊身子都疼麻了。
卻仍是直挺腰背鶴立馬下,森黑的眼緊盯言淮,追問:
“你將藥交給她時,她有何反應,給我一一仔細地說。”
言淮光是聽他的聲兒,都替他覺出一股子抽涼氣的疼,莫名其妙皺眉:
“發的哪門子瘋?這會兒後悔沒能親自給阿姐送藥賣好,到我這兒找補來了?什麼反應,阿姐掩著鼻子說你那藥邪性霸道呢。血隨其主,我看說得一點不差!走了!”
玄甲骊馬揚蹄而去,梅長生在激起的微塵中,生是倒退了一步。
臉色無比蒼白。
第46章 本宮該賞你
“公子!”
姜瑾眼見公子站不住,連忙攙他。方才的對話他盡數聽去,心裡頭同樣一松一緊沒個著落,隻能安慰公子,“不會的,公主殿下定是服下了……”
那可是公子的心頭血,是公子拿一條命賭來的救命藥!怎麼可能出現這樣的岔頭,果真如此,公子的罪豈非白遭了,不,老天爺不會這樣戲弄人的。
梅長生木著身子搖頭。
他千算萬算,竟忽略了,她曾在太醫署翻過許久的醫籍。
她嗅出了藥中氣味不對。
僅憑言淮的三言兩語,梅長生胸壑中的萬轉思緒一層層推溯回去,慮到深處,他連聲音都弱了,慘白的指甲握緊披風鑲邊,“言恣白不知,她們娘倆都有偷偷倒藥的習慣……”
“都是公子的推測罷了!”姜瑾加重聲調,不知是想說服誰,咬死不松口,“那也不能明證公主殿下一定沒喝那藥,公子且寬心,您現在的身子萬不可過於激動。”
梅長生闔上眼皮點點頭,沒有實證,確實隻能止於推測。
攸關乎她的性命,他必得親眼一見,才能決定下一步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