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瑾送長公主儀駕出衙門後返回,進門時,梅長生唇邊的那抹微笑還留在臉上,就像被刻上去的一樣。
姜瑾小心地喊了聲公子,餘光瞟見他手臂,眼皮子跳了一下。
梅長生噙著嘴角將右手擔在桌上,解開紗布,一道不淺不深的新傷暴露出來。
“您、您這是圖什麼呢。”姜瑾看破不說破,嘆著氣給他換了回藥,梅長生忽問,“你怕我嗎?”
姜瑾的動作僵住。
梅長生沒有看他,聲音低淺,“有時候我自己也怕自己,無法子。阿瑾,你別怕我。”
那些人交口稱贊著江左公子為人清舉,可他卻是這樣卑劣的人,明明發了誓不再靠近她,卻仗著今日不同,想方設法找理由網開自己一面。
他不能主動見她,便賭以她的性情會來找他,加上一刀的籌碼,賭她會因此與他多說兩句話。
他像一個自己與自己博弈的偷兒,無恥地給自己盜來一件生辰禮物。
無恥,卻又沉溺於這無恥之中,他碰都不能一碰她,全身的血液卻歡欣鼓舞著,對今夜月下訪客的每一條嗓音每一帧神情每一縷體香,反復回味摩挲,愛不釋手。
他怕自己要瘋了。
燈下低眉不語的公子,有一種和光紛塵的脆弱感,姜瑾一下子就心軟了,脫口保證:
“屬下怎會怕公子?公子放心,阿瑾永遠跟隨公子,替公子忠心效命!”
梅長生低頭輕笑了一聲,“很好。有件事,我下手沒個輕重,正需你幫忙。”
姜瑾問是何事,梅長生用未傷的那隻手從衣中摸出一張紙,撂在桌上。
即使身著褻衫,這張書頁他也一直貼身掖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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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瑾狐疑地瞧了眼公子的笑,心頭又有種不好的預感。探手將那張紙取來,目光才落其上,眼皮便是一跳。
等看完那三行字,他整個人驚駭地倒凳站起。
隻見那張泛黃的紙上寫道:“治血枯者,取患交合侶心血六.四錢入藥,浃旬一服,凡三服,可瘳。”
欲治血枯症,需要取與病患有過合卺交精之人的心頭血,重八八六十四錢,加入藥中,隔十日服用一次,服三次後,可以病愈。
這哪裡是什麼偏方,簡直是邪魔外道吧!姜瑾想起來,那日公子從庸子鄢手裡得了本老書,扯下一張書頁收進襟中,恐怕就是這一張。
“公子您素來是最冷靜明察的人,這、這不是什麼驗方,無可考據,豈能當真的!”姜瑾四肢冰涼。
梅長生淡然點頭,“是啊,我暗中問過幾位聖手,都說至多隻有三分可信,在我看,隻有一分。”
為這一分,值得一賭。
血枯症不知何時便會取走人的性命,來汝州後見宣明珠這兩次,即便見她氣色尚可,可他時刻感覺好似有一柄劍懸在頭頂,它不預示何時落下,龍吟聲卻一直在耳畔鳴響不休。
她等不起那個時間去徐徐驗證真假。
男子抬起頭,目光熠亮如神:“最快的驗證方法,便是試一試,見分曉。”
藥方是周太醫原有的藥方,縱然無效,摻入他的血也無其他妨礙。
“長公主不會同意的……”姜瑾絕望地勸說,“她不會同意公子冒險,也不會喝這副藥。”
“她永遠不會曉得的。我怎舍得把這樣重的枷鎖套在她身上。”
梅長生道:“我也不是故意冒險,我還要為她所用,還有子女要照顧,還有雙親要奉養。我隻是,賭一賭。”
他剝開左側衣襟,笑視姜瑾,骨節分明的中指精準點中那枚月牙傷疤。
“六十四錢心頭血,三遭兒,你公子我可以。”
第43章 鋼針透骨,也許便不疼了……
姜瑾聽了公子的話,眼眶通紅,看著眼前追隨了十餘年,過了今晚便二十五歲,有著大好前景的男人,他的笑似真又似假,似喜又似悲,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真正認識過公子。
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誰能讓長公主把這碗藥喝下去?”
梅長生早已想好,“等一個人來。”他輕輕閉上眼,“他來,便可幫我。”
八月初一,汝州牧在署衙遇刺。
八月初二,這個消息不脛傳回洛陽,才被清洗一番的朝堂,剩下的老臣工人人自危,生怕被借此攻訐,落得個和江閣老一般的下場。
中書侍郎狄元英在家裡琢磨了一宿沒睡,次日,便上書天子主張徹查刺殺案的幕後主使,並聯名中書省官員,伏請陛下嘉封昭樂長公主為大長公主。
他算看明白了,陛下為何昭告天下他與長公主的真實關系,大力贊揚長公主的功勞,卻遲遲不為長公主晉封——陛下等的,就是老臣的態度。
尤其是當初彈劾過長公主蔑視皇室,不敬天子的,如今陛下要替長公主正名,自然先拿這些人扎筏子,等著他們承認之前錯怪了長公主,為長公主把裡子面子都找回來。
他狄元英是首當其衝啊。
這麼誅人心的招數,他至今不敢相信是他那位好師弟的主意,可再一想,連楚光王幾世的家業都能在一昔抄淨,連江閣老都能被拉下馬,這環環相扣的計謀,除梅長生不作第二人想。
江琮的前車之鑑猶在眼前,狄元英在書房的地心兒轉磨了一夜,明晨到底捏著鼻子遞上了折疏。
折子到御前,聖上卻留中不發。次日,崇文閣與昭賢館十數位大學士,再度聯名為昭樂長公主正名請命。
皇帝始下敕書,晉昭樂長公主為鎮國大長公主,食祿加於親王一等,命禮部鴻胪寺準備晉封之典。
八月初四,一匹快馬自洛陽下汝州。
馬上少年青衣玉冠,背上牢牢系著一個黃絹囊筒,如背鐵令軍旗,那蜂腰勁背的身姿端的振振風採。
少年的馬術絕倫,將宮中傳信郎遠遠甩在後頭,當先一步到達汝州行宮——他要第一個將這好消息告知阿姐,第一個看見她現出欣喜的笑容!旁人怎配。
一徑來到漢白玉牌樓下,馬不歇人不喘,言淮甩韁躍下馬背,揪了根狗尾草叼在齒間,興然上山。
外圍值守的北衙衛自是認得這位上京九門提督,忙見禮讓道。到了上殿外,卻碰上中侍衛崔問,偏是未見過他,出聲攔阻道:
“外職通名,來此何事?”
自從上回在公主府敢對梅驸馬亮刀,崔問的名聲就傳出去了,長公主聽聞此事後,贊許他赤勇,是以這回出門欽點了他隨扈。
十七歲的崔問從一個小小不言的小侍衛一躍升為中侍衛,讓留守府中的侍衛長百思不得其解,思來想去,最終在這小子臨行前惆悵地拍拍他的肩,“年輕人難涼熱血,原來也並非全惹禍事啊,小子,保持吧。”
崔問自己覺得,他能得到長公主殿下的青眼,皆有賴於他聽從家中耶兄的教誨:無論到何處,唯聽令辦差而已。自此後做事越發謹勉,立志保護殿下周全。
邁階而上的言淮納悶地瞟了眼這愣頭青,近鄉情愈切,腳步哪會停。
崔問一見,長公主鳳跸處由外男隨意闖進,這還了得?雖想到此人身份應不尋常,可他有出身是他的倚仗,自己不按規矩攔問便是自身的過失,握刀比在肋前高聲道,“請止步,貴客通名!”
“喲,衝我比劃呢?”
言淮吐了草稞,目不斜視探掌一撥一抖,一簇精亮的雪花刀芒在金烏下一綻而收。
崔問腰間的文繡刀出鋒再入鞘,僅是一瞬間,俊拔的青影已步入大殿中。
言淮回顧,意態張揚地踞檻笑道:“你不錯。”
收回視線往殿內張望一圈,看見了崔嬤嬤,他立刻收斂痞氣,眼神清亮地問:“嬤嬤,我家阿姐呢?”
“言小世子您如何到了?”
崔嬤嬤看見言淮喜出望外,這時迎宵也聞聲趕來,在殿外安撫住呆怔的崔侍衛,告訴他這位是京城的九門提督,英國公府的小世子,與殿下交情非凡,下回再見可隨他行事。
入殿後迎宵抱手見禮,言淮點頭,又問一次,“我阿姐呢?”
宣明珠此時正在清涼臺納涼。
清涼臺是木蘭館外的一方圓形青玉廣臺,臺基佔圍極廣,遠視如一塊渾潤無瑕的青珪整玉,又沿臺陛周遭環鑿寬渠,引入活泉水。
玉蘭皑皑,青臺珞珞,龍吟細細,夏可乘涼冬可賞雪,怪不得會被梅豫一雙刁鑽眼盯上,磨破嘴皮子也要得來。
汝州司馬新進貢了幾匹良駒,其中一匹棗紅小馬駒,分外的清駿玲瓏,寶鴉一見便鍾心,鬧著要學騎馬。這會子,她正在那青玉臺上,身穿朱紅色潞綢騎裝,威風凜凜地踞於小坐騎之上。
倒是梅豫和梅珩像兩個蹣跚學步的小兒,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亦趨亦隨,生怕小丫頭摔著。
宣明珠悠容地欹在榕樹密葉下,雙足濯在環臺的泉池中,笑容煦煦,望著孩子們玩耍。
她打從來到行宮,不覺便添了愛打赤足的習性,實在是天熱,這麼著清涼。
那曲池裡本是養魚的,乍見兩段白藕入水,紛紛上前嘗鮮,拱在宣明珠腳心,痒得她直笑,鈴鈴的清音向廣場那邊道:
“松苔雪堂你們靠那麼近,倒像要把馬駒抱起來抬著她走呢,這多早晚能學會。且放松些,我家寶鴉不怕的,是不是?”
“是哩,我一點都不怕!”
兩邊離著數丈遠,馬上的小巾幗扯開嗓門,興奮地揮起一隻手回應,“娘你看,我會騎馬哩!”
“小祖宗還敢松手。”梅豫連忙將韁繩塞到她手裡,人家學的沒怎麼著,他這個教的手心先見汗了,嘴下卻照舊不留情面,“你這叫會騎馬,螞蚱都能上樹了。”
“誰是螞蚱,你說誰是螞蚱?”
“唔,我們當中自然是兄長最會騎馬。”
“——嘿書呆子,我說你哪頭的,皮痒了是不?”
鬥嘴聲一浪高過一浪,中氣十足的回音在清涼臺悠蕩一圈,傳入宣明珠耳中,女子的目光越發明媚溫柔。
一瞬間便覺得,這三個孩子真好,怎麼看也看不夠的好。
隻望今後,三子相互扶持長大,一如今日這般,那麼她即便看不到,也會十分欣慰了。
看著想著,宣明珠燻然夏困,便拎出腳崴枕在那美人闌上,也不去擦拭,任微風穿過湿漉的趾縫,帶來絲絲難以言愈的清爽。
眼皮子才將闔上,忽覺腳上茸痒。
宣明珠懶吟一聲,翻身撐開眼皮,竟見一少年半屈在闌邊,用名貴的錦袍底裾輕輕裹住她的湿足。
少年抬頭,望著朝思暮想的女子,漆黑發辮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舊日閣閨少女的裝扮,讓他一眼想起,記憶中那架夏日秋千上的明媚韶顏。
那秋千繩是他親手為她擰的,少女玉手慵攀,顧盼而笑,流紗似水的裙裾高高躍過他頭頂。
他一世的目光,便自那一刻起仰慕定格,再也無法低就半分。
此時四目相對,言淮的眸色聲音都溫柔,“阿姐貪涼也不可如此,拭幹了再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