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淮兒?”
宣明珠反應了兩息,清醒過來,先向清涼臺上望去一眼,孩子們還在。
她問了他一聲何時到的,感覺別扭,忙的將腳縮回。
“阿姐別動。”隔著一層綢布,少年有少年的力道,握著那隻纖白的足踝不放,低垂眉睫,細心地為她擦拭。
“阿姐若一向當我是小孩子,是弟弟,又何必講男女授受不親。若將言淮當作男兒……”
他驕然挑眉,露出兩排璨白的齒,“那麼言淮對阿姐的心意,阿姐便不能以視若親人的借口,回避糊弄過去了。”
那雙一向馴擾的點漆眸,倏而露出了點霸道的苗頭,宣明珠對上他的目光,心尖一撞。
*
“公子,言小世子果然來了!”
姜瑾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回稟梅長生,心下佩服公子的料事如神。等踏進屋門後,看見那一桌子的物什,他的心又猛地沉墜。
一根五寸長筷子粗的空心鋼針、一隻兔毫鬥笠盞,蠟燭臺,白紗布,是預備取血的工具。
金瘡藥、濃參湯、銀針灸,是防著取血過程中發生意外的準備。
梅長生身披一件深衣,裎出左胸,聲音平靜地叮囑:“倘我稍後昏了過去,取血不可停,參湯若灌不下,便以銀針扎我虎口人中。”
說罷又笑笑,“我大約還不至如此不濟事。”
姜瑾哪怕這幾日給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鼓動,事到臨頭,那雙眼還是紅了,手還是發顫。
他知道自己勸不住公子,也知道公子將身家性命都交到他手中,是對他極大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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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害怕接手這份信任。
“要麼,要麼再等等。萬一小世子不肯……”
梅長生淡然搖頭,手指在桌上輕敲兩下,“別的事他都可能刁難我,隻有這件事,他的心,絲毫不亞於我的心啊。”
刺史府的下人皆被屏退,五間三進的府邸被一種浩大無垠的空靜籠罩。梅長生側耳,聽見庭院裡一樹的蟬鳴。
一聲聲不絕如縷,朝生暮死的蜉蝣小物,竟也熱鬧得緊。
梅長生點燃了白芯蠟,將那根空心鋼針在火焰上捻轉烤熱,神色穩,手更穩,喃喃著:
“你說他們見了面,會聊些什麼,做些什麼呢。”
姜瑾屏息不敢答。
所謂的明察秋毫,是不在當場亦可將那廂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推演而出。越是看不著摸不著,越要去琢磨,越是細細琢磨,越無異給自己心上凌遲。
公子這自討苦頭的話,仿佛是給他的心髒撒上一層麻沸散,預先疼一遍,等疼過了勁兒,待會兒鋼針透骨,也許便不疼了。
可又豈知,不是雙倍的疼。
“我、我去將外頭的知了粘了再來。”姜瑾惶然轉頭,“太吵了,屬下手不穩。”
“莫拖了,怕什麼的。”梅長生蕭蕭笑了一下,遞出針刀,輕聲說了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你想啊,左右言恣白說什麼做什麼,都能討她的歡心。”
第44章 醋醋,我心疼【剜心了!……
宣明珠被自己一手帶大的少年撩撥了,當下又是羞惱又是莫名,不待想好怎麼應對,言淮已經擦淨她的腳,撒開袍擺退後。
好似方才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言淮坦然帶著袍錦上那一團水漬起身,將背後的黃絹筒解下,笑容燦爛地向宣明珠晃了一晃。
宣明珠若有所感,唇角微勾,也便大大方方向前伸手。
言淮卻未直接遞去,而是恭敬地取出筒內聖旨,以慣行的軍禮屈左膝重新拜在宣明珠身前,雙手呈上帛軸,聲音朗朗道:
“小淮兒拜見大長公主殿下!”
盡管心裡有此準備,可聽著少年人赤誠而清朗的嗓音,宣明珠心坎上還是有一股熱流湧過。
如她這般穿著隨便地受封聖銜,大抵也算前無古人了。隻見得小頭鞵履,窄致衣裳,連發都未盤起,便那般以發帶松散系在身前,更別說那白生生的腳丫踩著鞋跟,還露了半爿出來。
然那一脈不顯自彰的雍雅氣度,是雕琢在血胤裡的華貴,不必衣金來襯。宣明珠眼波清漾,道了聲“好”,扶起言淮,接過那冊封的聖諭閱看。
待聖旨末端的“鎮國大長公主”六字入眼,宣明珠眉心輕躍,繼而,露出由衷的笑意。
在大晉,鎮國之號,歷來非立過大功的封疆將帥或上柱國公不能得封,更無宗女加封此號的先例。
宣明珠卻偏偏喜歡這二字的威煌。
“這是哪位大學士為我選的?”她握發莞爾,笑得十分稱心,“本宮當謝他,甚合吾意。”
“鎮國大長公主。”
當冰冷的鋼刃刺入梅長生胸口,他唇齒輕念,仿佛以此便能減輕痛楚,無聲低囈,“她應當會喜歡的……”
才是剛剛開始,姜瑾已經汗流浃背了,自己的心抖得比公子還厲害,隻有兩隻手穩如磐石。
他不能不穩,在心頭取血,是比利斧削灰還要謹慎萬倍的精細活。心尖偏上半寸,這分寸如何掌握?誰能確保萬無一失?稍微偏轉刺破心房,便是萬事休矣。
他一手緊貼在公子心髒上感受心跳,另一手緩推長針,沒進二指長,傷口猶太淺,血流連針的內肚都沒盈滿,更別說接在碗中了。
“往深一些。”梅長生眉頭蹙動,綿吐氣息,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姜瑾咬牙又扎進幾分,忽聽公子喉喉嚨悶溢出一聲低呻,單手死死扳住了圈椅扶手,他立刻停手問,“公子你如何?”
梅長生的五爪深深摳住硬木,那疼,不是利刃割在肉上快來快去的疼,是真正的心如刀絞,是一點尖細而綿長的冰,一絲一縷向外牽扯著你周身百骸最精華處的那抔血,是在魂魄上刻傷。
他卻道:“再,深一些……”
一張原本冷雋的臉慘白得失了顏色,他孱孱抬頭,猶不忘笑一笑,溫潤嗓音似感到有些抱歉,“阿瑾,別怕。”
銀針這頭的血珠已經可見了,卻就是在針口墜墜的不落下來。再深——銀針已沒入了半根之多,再深很難保證不會傷到心肺,即使僥幸取得了心尖血,也恐傷及脈絡,自此折損了一身元氣。
姜瑾雙目猩紅,是誰說的十指連心,那針戳指頭的疼在真正的剜心之痛面前,根本屁都不是。
公子有多能忍痛,他五年前便領教過。
那道月牙疤是怎麼來的,旁人不知,他卻一清二楚。
這件事,公子讓他瞞到死都不許說。
當年傷與今日傷,皆是為了長公主,長公主皆不知情。
一縷額角滑下的汗水蟄進姜瑾眼裡,他憶起五年前那個雨夜,陡然決定不能繼續進行下去了。
——他當然無比希望長公主的病能治好,可是人心都是肉做的,在這一刻,他面對一個獨自承受著錐心之痛卻不喊一聲疼的人,發現自己下不去手。
他不能害了公子。
就在姜瑾萌生退意的一瞬間,梅長生輕嘆一聲,抬手捏著他的腕子送進心口。
“公子你瘋了!”
滾燙的血線筆直呲出,驚心動魄地濺上姜瑾衣襟。
姜瑾回過驚魂,抖著手拿碗盞來接,嘀嗒嘀嗒的血腥氣,在屋中彌漫開來。
梅長生在那一瞬剎的潰決中,雙眸反而妖冶明亮,隻是在錐疼下難以抑制地咬唇急喘,垂落在面門的一縷鬢絲隨著鼻噏不停地拂動。
他疼得幾乎要撐不住,卻清晰地感覺到,那枚被血浸淫的針尖,正緊緊挨著他的心膜,像一個無情的兇徒持刀威脅著他,讓他一動不敢動。
一動,極可能死。
這世上還有他的牽念,他萬不能死。
梅長生狠狠地哼出一聲,雙手打著擺子,將整個後背貼合在圈椅中撐住自己。
“公子你怎樣,可碰到了心脈?你千萬別動,更不能昏去!”
姜瑾端著那兔毫盞接在針口處,一點一滴的血都不敢浪費,口中緊張地叮嚀確認著。
梅長生耳中惺惺嗡響,窗外的萬千鳴蟬仿佛都在此刻鑽進了耳窩,吵得他什麼也聽不清。
“公子?公子!”
虎口一陣刺痛,梅長生睜開濡黑的鴉睫,勉強辨出姜瑾的話音,點點頭,皺目緩了良久,終於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無礙。”
接著他聽到一聲帶著哭腔的詢問,“公子,你疼不疼?”
他水湿的睫毛顫了顫。
何為疼。
明珠為他生女時,是如何一種疼?
她一口血吐出來昏倒時,又是如何一種疼?
他今日的所作所為,並非在抵償她曾經受到的痛苦,更不是以此自虐,以贖清自己的過錯,若有這種想法,便是玷汙了明珠,也貶低了自己。
他已清楚,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停在過去的傷痕,是他無法用承受同等傷害的方式便可彌補的,宣明珠不需要他這種自以為是的深情。
不是彌補,不是愧疚,他隻不過在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她雖棄他如敝履,他卻依舊覺得保護妻子是他的所應為,不能舍她於毫釐。
梅長生在滴血聲中閉上眼。
一滴血珠是一錢,八八六十四錢,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待一盌心頭血終於積滿,姜瑾連忙將銀針小心翼翼地抽出,看到浸血的針身,他再次意識到方才公子有多狠,有多瘋,才敢下那樣的狠手。
讓他更絕望的是,這樣的酷刑,公子還要遭受兩次。
“去煎藥吧……”梅鶴庭眉間的痛色漸漸平復下來,用手緊摁著塗了金瘡藥的紗布在左胸傷口處,徐徐喝下一碗參湯。
“按周太醫的方子,你親自守著。”
“待藥煎好,去行宮請言世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