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場刺殺。
可看著談笑如常的公子,姜瑾漸漸的竟也奇異地鎮定下來,中邪似的接著公子的話聊,“好像,好像是有這回事,不知他和長公主殿下說了什麼……”
“作為關懷晚輩的長輩,又通醫理,應當是送了什麼好東西給她吧。”梅長生有大理少卿的積習,推衍僅在轉瞬間,抿齒咬出兩個字,“法染。”
我真該當面去多謝閣下啊。
“嗬!”一個頭蒙黑布的黑衣人突破重圍闖入校場,提刀搠來。姜瑾一驚,擋身上去,突覺耳後生風,一支快若星奔的箭擦過他耳廓射出去,穿透賊人左肩。
“怎的又偏了?”梅鶴庭保持著射出箭的姿勢,燈光逆靡他的臉,彈弓惱笑一聲。
刺客迷茫地看著在刀鋒面前怡然發笑的男人,一滯後發現自己沒死,生生疼出了一股悍勇,怒目斬斷箭杆再度襲上,霍然被從後趕上的侍衛一刀斬殺。
“大人!”
侍衛喘著粗氣上前收刀抱拳,“都擒下了,這起人被擒後盡數吞毒,沒能留下活口,大人恕罪。”
“這路數聽著耳熟。”梅長生這才將弓子拋給發傻的姜瑾,點指捻了捻濺在腦門上的血珠。
“自裁了也好,今日本官過生辰呢,勞我動手,豈非傷了陰鸷。”
*
這些殺手是奉了誰的命令來殺他,梅長生仿佛並不感興趣,取出帕子掖鼻擋血腥,繞過一院子的屍體回屋去了。
處理屍體的善後事便歸了姜瑾。
姜瑾在原地,空望著公子方才站立的地方,又抬眼看了看對面扎滿箭簇的靶子,怔愣片刻,才一個激靈回神去做事。
沒等過去一個時辰,行宮那邊知悉了這頭的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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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身邊的兩位暗衛,迎宵松苔,踏星下山來問候梅長生。
姜瑾這時已收尾得差不離了,從前在公主府,他與迎宵和松苔也是總打交道的,現今一家變兩家,便比往常更為客氣幾分,回言說公子無礙。
迎宵卻說要見人一面,“我奉殿下令,要親眼看見梅大人安好才放心。”說著朝有燈光的廈館走去。
“姑娘止步。”姜瑾按公子事先的吩咐,側身攔住在臺階前,“這麼晚了,卻是有些不大方便。我家公子確實沒受傷也無大礙,請長公主殿下放心便是了。”
話音才落,隻聽一人道:“既是無礙,看一眼還能看跑一塊肉不成?”
隻見昏昧的夜色下,連接前衙與後院的隨牆門後步出一人,身上罩著件水色薄綾觀音兜風披。
走至光亮處,一隻素玉柔荑抬手掀下帽兜,露出一張黛眉深蹙的芙蓉面。
“長公主殿下?!”
姜瑾隻知照章行事,卻沒聽公子提起過長公主會聞訊親自。他本以為,以二人現今的交情,長公主頂多隻是派人來慰問一番——難道眼下的情形,都在公子的計算之內嗎?
他不敢怠慢,連忙下拜,宣明珠略顯不耐地擺擺手。
不等人通傳,她褰起袍角拾階而上,徑推了那扇門,如入自家屋室般走進去。
長公主的霸道勁兒上來,是誰也攔不住的。她進門便見一室燭光綽綽,一道清逸的人影偎靠在榻邊,看見她,輒然起身。
宣明珠快走兩步過去道:“別動了。”
卸去冠帶的梅鶴庭一副雅致模樣,仍然起身向她見禮。
宣明珠見他身上隻著一件松散的白袷中單,素淨的臉色略顯蒼白,眉頭便是一沉。
“下臣失禮。”
梅鶴庭似也覺得如此晤見長公主太過無禮,便要取那屏架上的外袍穿上,手臂才抬起一寸,眉峰隱然輕皺。
宣明珠覺察了出來,沉聲問:“到底還是受傷了是不是,傷在何處,要不要緊?”
消息傳到行宮時,這場行刺已經落幕了,宣明珠卻仍舊勃然大怒。
她轉念細思,恐怕是她此前向皇帝進言,對楚光王一派網開一面,漏了賊魚要反撲報復也未可知。當即命人提出聶氏女去辨認刺客的屍體,果然,是她同黨。
所以宣明珠來這一趟不是她纡尊,而是心存愧意。
為公,梅鶴庭是幫著朝廷剿滅逆黨的,她這頭卻留出個後患的缺口,險些害了他性命,她這長公主理應有所表示;
為私,他是寶鴉的父親,若今夜當真有個三長兩短,她都不敢去想寶鴉沒了母親再沒父親,該要如何過活。
於情於理,她都得親眼看見梅鶴庭沒出事。
假若隻派迎宵她們來,可不就像方才那樣,被哄弄過去了麼。
“傷在手臂上了?”宣明珠皺眉去探他的袖口。
梅鶴庭在她低眸時,將那爿沁著馨香的螓首綠鬢,深深含凝入眼底。退後半步,聲音孱弱道:“殿下不該來此的,有妨殿下的清譽。臣當真無礙。”
然他越這樣說,宣明珠越是擔心,知道這人向來報喜不報憂,加重聲量道:“躲什麼,給我瞧!”
什麼清譽不清譽,她又不是來會老相好的,說句到家話,和他之間什麼沒有過,榆木疙瘩,難為他從哪部道德文章裡摳出這兩個字。
梅鶴庭被兇了一聲,眼神奇異地柔軟。
宣明珠沒留意他的神情,不由分說牽過梅鶴庭衣袖,動作有分寸地放輕,移到燈旁,將那截袖管輕輕撸起。
滲著殷紅血痕的白紗布便映入眼簾。
宣明珠眼神沉翳地錯牙,“怪我心軟了。還有別處傷著沒有?”
梅鶴庭眉心忍痛似的輕顰,唇邊卻是掛著安慰的淺笑,緩緩搖頭。
事已至此,他隻得比手請公主在方桌落座,自己巍巍地坐在她旁邊。
單手為她倒了杯茶,視線從她腕上的菩提子劃過,他淡道:“殿下萬勿自責,這一遭,原本在臣的預計之內,隻是出現了小小偏差,低估了亡命之徒的狠厲。這傷口不深,將養幾日便好了。”
“別忙了,我不喝茶。”宣明珠氣頭上的聲音還很生硬,她此來全然是為公,擱在茶桌上的手臂一拐,正色看向梅鶴庭道:
“本宮的疏失本宮承認,梅卿也確有思慮不足之處,你是什麼人?是陛下看中的賢臣弼士、除叛一事中的功臣、汝州鄉試的座師,豈能拿自己做餌!你膝下還有寶鴉和梅豫梅珩,日後行事也要多想想他們。”
梅鶴庭靜靜聽完,垂下長睫,“是,臣知罪。”
何嘗不知,她夤夜而來,是為大義,為兒女,隻是不為私情。
她不管他的傷口深不深,不問疼不疼,隻是要確認,他這個人沒死就好。
可他依舊很開心,隻要她來了,他怎樣都歡喜。
借著落寞的視線,光明正大盯住那段挨在尾指上的衣袖。
清涼絲滑的觸感,原來是藕絲雪紗襦裙。
他終於在生辰這日的尾聲,親眼見到了她的穿著。
記得他們成親第一年,她為他慶祝的第一個生辰,身穿了一件極美豔的金絲流仙裙,將自己做為禮物展現在他面前。
那日,他呵斥了她。
他生平以來頭一回兇一個人,還是長公主,還是他的妻。話音脫口而出後,翰林院朱牆下的少女驚詫怔忡,圓圓的眸子裡蘊出水光,他自己也嚇得惘住。
隻因她窈窕身姿上的那件華裳,是前一夜她在繡床之上,挑著他血海如潮一件件剝去的……
他事後向她道歉,卻沒法告訴她,自己並非生氣,是懷揣著鋪天蓋地的悸動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人的珍寶,隻想藏得嚴嚴實實,一丁點也不想給別人看見。
之後每一年生辰,梅鶴庭都默默著意公主的穿著,然而再怎樣美豔動人的裙裝,在他印象裡,都無最初的那件流仙裙好看。
她再也沒有穿過那件美如仙人的裳裙。
其實,他從那時起就不配了。
這七年原是老天送給他額外的恩賞,他卻一直執迷不悟。
自縛之繭不尤人。
見梅鶴庭低頭不語,蒼弱的面容荦荦孑落,宣明珠頓了頓,自省一味的拿腔拿調是不大好,畢竟人家剛受了公傷,她這麼直言訓戒,仿佛成心拿身份踩壓前夫似的。
便又緩和語氣道:“自然,本宮會調派些人手給你,盡量避免今日這樣的事發生。梅卿安心養傷吧,缺什麼藥知會本宮,寫字的手若落下遺症,可惜了那手丹青。”
言罷,她試探著問,“不會耽誤初九的第一場鄉試吧?”
她不在汝州便罷了,既然在這,自家地盤上的科考事宜該問的還是要過問。
若是梅鶴庭不行,得抓緊回折子到御前請示替換主考官,關乎天子門生的事拖延不得。
梅鶴庭睫尾黯了一下,很快抬眸,眼中浮現清雅的笑意,“臣絕不誤事。”
宣明珠聞言放下心,起身道,“成,那本宮便回了。”
那截冰涼的絲袖離他皮膚而去,像一柄寒刀莽然從心頭拔起,比手臂上的傷口驚痛百倍。
梅鶴庭的眸色瞬間森翳了一層。
“殿下。”
宣明珠回身一顧,水色的披風宛在她周身籠起一層月色清漪。
她面色平靜等待著梅刺史的下文。
那片投來的眼神澄澈清疏,半分雜質也無,梅鶴庭松開齒關,微笑,彬彬有禮地頷首,“今夜偏勞殿下來探微臣了。”
宣明珠擺擺手,重將兜帽罩上,軟舄邁檻而出。
長公主的輿駕駛回行宮。
*
燈花跳了一下,梅長生慢慢坐回椅上,從敞開的門口睇望夜空。
他出生的日子,原來無月。
目光緩弋,那杯她沒動過的茶已涼,捧過來,一口一口喝進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