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闲話鬥嘴話,傳遞著共食了一盞乳酪甜碗子,母女同回正殿的寢閣安歇,二子則在側間眠。
宣明珠擔心寶鴉乍換了地方,夜間會夢魘,便摟著她睡了一宿。
小姑娘卻寬心得很,一枕睡到黑甜餘。
次日,汝州司衙內該知道長公主行程的便都知曉了,汝州牧楊啟帶領屬下前來拜見。
宣明珠是過來松散的,又非來查地方政績,敷衍著見了一面,對那位年過五旬的汝州牧略道勉勵之語。
回殿後,她第一件事便是抽下绾鳳髻的金釵,又褪去厚重的宮裝,一邊發散衣領的薄汗,一邊向浴池行去。
“倒是來玩的還是來遭罪的,往後再有官員求見,都推了罷。”
那一段烏黑密長的渌發泄下來,真如綢練一般。絲綢無香,公主的發絲卻有縷縷沁甜的幽香。
澄兒羨慕地掬了一把在掌心,捧發討好道:
“殿下,奴婢都打聽明白了,北宮窖裡頭的是女兒紅、石凍春、還有花雕屠蘇,那凝香閣的海棠樹下還埋著幾壇子,卻是荥陽土窟春、宜城九醞、河東幹和幾樣燒酒;
“還有小春班兒的舞樂也排好了,有樂坊娘子們跳羽衣舞,還有小郎君劍舞咧——嘿,殿下想先品酒,還是想先賞美人兒呢?”
泓兒留在了上京府裡管事,沒人約束澄兒這張嘴,她便盡情地嘰嘰呱呱一大通,成功逗笑了宣明珠。
她拿指頭點點澄兒,“若被嬤嬤發現我喝酒,我就把你這妮子推出去頂缸。”
“那算什麼的,殿下且自在,凡事有奴婢呢。”澄兒很有擔當地挺胸脯。
說笑歸說笑,她觀覷著公主的面色,隻覺粉潤若凝荔,精神頭也上佳,心中沉吟:
自打換了九王爺的藥方,殿下沒再吐血了,連臉色也變得好起來,看著比尋常人還康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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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盼,這藥真能替主子延壽,說不定盼著盼著,太醫署那廂就能把治病的方子給琢磨出來了。
澄兒埋住心事,如常地伺候主子入浴,而宣明珠的心思卻已記掛在那幾壇燒酒上頭了。
最後,自然是酒也喝了,舞也賞了。
舞樂是一日晚膳後在玉華殿叫進的,宣明珠見識到了澄兒口中的劍舞小郎,卻原來是一名扮成男相的舞娘。
別說,此女生得英眉劍目,長發盡绾於布冠,纖細的腰肢遒而不軟,執劍一舞,紫電精華,初具公孫大娘舞劍的妙意。
長公主自小在洛陽城觀過的劍舞表演不計其數,早已養刁了眼,能垂青眼的少之又少,不成想在這兒挖到個寶貝。
當下合了心意,信手向場中彈出一粒金瓜子。
鳳座在茵墀之上,舞女立於氍毹毯鋪就的堂下,那一點金光疾去,舞女點足旋身一轉,未開鋒的劍脊輕洗,長公主的賞赉便穩穩停在劍尖之上。
舞劍娘子朗聲道:“多謝殿下賞賜。”
宣明珠眯起了鳳眸,贊了一聲“好”,道:“再賞。”
說罷喝盡杯底的酒,散了歌舞,起身往扇屏後頭去了。
前腳才回到後殿,下人趨步來稟:“殿下,方才那舞劍的聶娘子得了厚賞,感恩殿下垂愛,想要親自來叩謝殿下。”
宣明珠唇角輕勾。
“原是姓聶。”前朝故事,可不也有位精通劍道的聶隱娘麼。長公主耷下眼皮,彈了彈鑲翡翠珠的鏤金護甲,“莫非也是位深藏不露的俠女不成?叫她來。”
下人退去傳信,迎宵皺眉按住腰帶下的軟劍,“殿下。”
“我瞧出來了。”
宣明珠穩當地坐在玫瑰椅中,手把圈椅扶手,眉間小痣熒熒生華:
“她最後接金子那一下,露了真功夫,這是她故意留的破綻。松苔雪堂不必露面,你也無須過於緊張。”
倘若真要刺她,那位聶娘子不必刻意露拙。至於這位是誰指派來的,目的何在,見一見,便知了。
姓聶的女子很快便至,身上仍是方才那套男子青衫,劍已不在,見到長公主便叉手而跪。
“家主命小人向殿下問好。”
熒煌燈燭下,宣明珠目光輕睨,“你主子是誰?”
聶氏女頷首道:“家主想問一問長公主殿下,可還記得那年在翠微宮,打掉魏國夫人耳上珠墜的事?”
聞聽此言,宣明珠腦海惺然一響。
她怎會忘記,當年皇室中有個老皇叔,荒唐地懷疑她不是女兒身,而是父皇著緊培養的接班人,所以才會那樣受寵,於是想了個蹩腳主意,在一次宮宴上,讓兒媳魏國夫人故意將酒灑在她身上,再隨她同入後殿,想借機驗明正身。
她平素矜貴慣了,莽地被人上手摸身,當然氣惱,管她什麼夫人,一巴掌甩在那婦人臉上,帶下對方的一隻耳墜子。
事情是當日赴宴的人皆知的,可打掉耳墜的細情,非當事之人不能知曉。
楚光王。
那個曾懷疑過她性別的人,是她的堂伯父楚光王宣戬。
這時聶氏女接著道:“殿下若是想起了,家主有句話:‘長公主本該是大長公主,堂侄兒也不妨做個親侄兒。’”
“呵。”宣明珠笑出一聲,義甲下的指尖輕顫了一下。
這句雲遮霧罩的話旁人聽不懂,她卻是門兒清的。
當今天子未及冠,未立後,更無子,便給了宗室某些野心家鑽空子的機會——隻是她怎麼也沒想到,本想釣條大魚,竟釣出了一條老蛟。
指尖顫抖,不是嚇的,是興奮的。
楚光王這一支向來低調,除了魏國夫人當年鬧出的那樁事,這些年基本屬於蟄隱狀態。
宣戬的長孫,那個比她還年長十歲的所謂堂侄兒,宣含弼,她幾乎沒有什麼太多的印象。此時這層窗戶紙捅破了,宣明珠才猛然想起,宣含弼娶的,正是門下省江閣老的女兒。
好,好,處處低調,處處處心積慮。先帝無旁子,當今也無子,如果宣長賜廢,便要從宗室中選擇繼任之主,那將是一場難以想象的明暗博弈與腥風血雨。
宣含弼自然不是承祧的第一順位人,然而他背靠楚光王與江閣老兩大後臺,未嘗沒有登頂的機會。
所以楚光王想要拉攏她,因為人人皆知宣明珠與當今天子不合,就連“大長公主”的位分,也一直延壓不晉,隻留“昭樂長公主”的封號。
在司天臺一事中,皇帝還曾表露過將這個封號也褫去的心思。
所以有那句,“長公主本該是大長公主”。
楚光王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她肯相助,到時候新帝登基,會將她當做親生姑母來奉養。
所以有那句,“堂侄兒也可做個親侄兒。”
哦,如果真能成事,那個當年被她賞了一巴掌的堂嫂,魏國夫人,可就榮登大晉朝的太後寶座了。
宣明珠壓住狂跳的心緒,從容端起茶盞,不輕不淡地睃了聶氏一眼:
“貴主人好算計呀,由頭到尾,本宮沒從你嘴裡聽到一句明明白白點名道姓的話,這是要本宮靠著心照不宣去猜了?倘若,此事生變呢,你主子便會矢口否認——這便是他的誠意?”
聶氏女道,“主子說,事關於身家性命,不得不處處謹慎,長公主定能體諒。”
瓷盞在髹漆小幾上一撂,金震玉響,上首聲音轉冷,“本宮又怎知,你不是別有用心之人派來信口雌黃的!”
聶女聞言,驀然抬臂。
迎宵在她動作的瞬間擋身在長公主面前,卻沒想到聶氏抬手扯開了自己的衣領。
隻見在她細瘦的肩頭上,有一款鮮紅的方印。
細看,那印上有“永固維城”的字樣,正是穆帝封楚光王時,頒賜給這個皇兒的。再細看,便會發現那肉皮上的紅色不是朱砂,而是用錐針一針一針挑出來的。
“不錯……”宣明珠片刻失神的功夫,忽一股刺鼻的酸味襲來,聶氏迅雷不及掩耳地抬手覆住肩頭一抹,竟不知手心裡藏了什麼,肩上的紅印與手掌皮膚瞬間腐爛一片。
饒是宣明珠也忍不住長身而起。
她駭然瞪視那張眉頭都沒皺一下的石像般的面龐。
老狐狸,的確是個老狐狸!先以信物保證她確認了他的身份,將話傳到,再將這唯一的把柄也毀去。
縱然她有心揭發,也無法證明楚光王的人來找過她。
因這唯一的證人——宣明珠冷冷俯視聶氏女,“本宮往日聽說,死士的口中時刻藏著毒藥,當真的麼?”
聶氏放下血肉模糊的手,慘然一笑,“主人的話已傳到。小人微不足道,不配做殿下的籌碼,殿下若想留下小人,隻會得到一具屍體。”說罷便要咬牙。
這一回迎宵及時鉗住了她的下巴。宣明珠豎眉輕喝:
“罷了!人人一條命,誰也不必急著找死。放,本宮必然不能放你,本宮亦不費那功夫翹你的嘴。你身懷妙絕劍道,必也是下過苦功夫,世上無人惜你,你自己便不覺得有丁點的可惜?沒準兒,哪日本宮起興,還想再瞧瞧呢。迎宵,將人帶下去看管起來。”
聶氏聞言目色微動,遲疑須臾,松下抗拒的力道,任憑被押而去。
忽聽長公主又道:“等等。”
宣明珠借著方才一晃而過的燈影,皺眉走到聶氏身前,伸指撥開她散泄的衣領。
隻見在那方灼毀的皮肉下方,有一個半月牙形狀的傷疤,正靠近心髒的位置。
十分眼熟。
連位置也相近。
“這是,如何受的傷?”宣明珠神色清沉。
聶氏有些驚訝地望著長公主,縱使方才她傳遞那些足以掉腦袋的信息時,也沒見長公主神色變化半分,不知何以對她這小小舊傷來了興趣。
這問題無關大局,聶氏啞著嗓音,簡略道:“幾年前為主人辦事,被對手的苗疆刀所傷。”
“苗刀?苗刀……”
前一刻還紋絲不亂的宣明珠喃喃兩聲,好像遇到了一件不可解之事,好看的蛾眉深深蹙起。
“這種傷口除了苗刀,還可能被其它刀刃造成嗎,比如……
“裁信刀?”
聶氏女越聽越為奇怪,她今夜,本來抱有為主子盡忠必死的決心,那使盡畢生技巧與力道的劍舞,是她獲得接近長公主的唯一機會,也是對這人世最後的一場話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