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眼看不遠,汝州道下鄉、縣的考生有趕早的這時便已入城了,梅豫看其舉止話風,十有八.九也是秀才出身。
——書卻都讀到了狗肚子裡,可知在誰的地盤上說誰的壞話呢,忒大的狗膽!
“阿娘。”寶鴉大蹙眉毛。
宣明珠拍拍她的腦袋,“乖,不妨事。”
人嘴兩張皮,這二位罵得既不準狠,也無實據,仗著灌了二兩黃湯就先天下憂而憂,比之御史臺那幫老頭子差得遠了,搭理他們才是抬舉了他們。
“不。”寶鴉兩手抱在胸前,有人說她娘親不好,她管他是不是無名庶人,就是忍不下一口氣,伸出一根指頭,“一句話,我就去說一句話。”
宣明珠看著女兒懇求的小眼神,莞爾勒韁回馬,將寶鴉抱下馬鞍。
梅珩同時蹭下馬腹,一臉舌戰群儒的架勢,拉著妹妹的小手並朝酒招走去。
“殿下……”迎宵有些擔心,被宣明珠笑著揮手止了。
“原就是帶他們來玩兒的,隨他們去。”
那兩個書生正在飲酒暢談家國大事,沒留神的功夫,便見兩個黃毛小兒氣勢洶洶來到面前。
二人奇怪,那個看上起斯文腼腆的男孩開口道:
“足下言:婦人誤國,必然便知你口中‘婦人’的身份。昭樂長公主殿下,承胤貴重,一者,上京觀星臺之事,御史臺疏奏已被墨太傅回駁,二者,庶人胡亂編派皇室宗親,以笞刑論,而足下見是生員,並非白身,罪加一等,當剝去入貢院的資格,三年後再試,你服不服?”
那兩個書生聽懵了,眼前小兒年齡不大,道理挺大,又是長公主又是御史臺的張口就來。
看他衣飾,怕有些來頭,互相對視一眼,含糊著說“哪來的小兒,認錯人了”,抬腳便要走。
“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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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豎眉瞠目的小豆丁擋身攔住,猛吸一口氣,中氣十足道:“爾母婢!”
這三字一出,別人還無何,梅珩聽見先愣住了。
這句話換成市井之語,便是“你個小娘賤婢養的”,實在不雅,怎麼都不該是妹妹說的。
“寶鴉!”宣明珠也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在馬上沉眉。
別的胡鬧都可縱,聞此她卻真動了怒色,“與誰學的這等話,回去給我抄書十卷。”
梅寶鴉挨了罵,一般的也氣惱了,對那兩個壞家伙邊哭邊道:“我抄五十遍,爾母婢!爾母婢!爾……”
她的嘴被一隻手輕捂住。
下馬而來的梅豫一把抱起小姑娘,同時一腳踹上那個已經傻眼的秀才,把人踢個倒跌。
少年轉臉輕聲哄,“小妹不哭,與這起子貨色置氣不值當,哥哥給你出氣。”
宣明珠見狀輕嘆一聲,姑娘哭得倒噎氣,她自己的心頭肉也疼。
原本的,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她沒當一回事情,沒料想寶鴉會替她委屈成這樣。
她命侍衛將那兩人拘起了,雖不必剝奪士子身份,惹哭了她家姑娘,便去大牢裡吃幾日教訓罷!
鬧出這等動靜,也無法繼續悠闲地踏馬遊街,一行便直奔九峰山行宮而去。
寶鴉重新上了宣明珠的馬,一路耷著腦袋,還抽抽嗒嗒的。宣明珠低頭循循道:
“娘不是兇你,阿娘也感謝你幫我出頭,寶鴉很好。但是寶鴉不應說那樣的話,折損自己身份,對不對?”
寶鴉點頭,“寶鴉知錯了,寶鴉抄書五十遍。”
宣明珠笑道,“知道就行了,抄不抄的也沒什麼所謂。”
梅豫在旁笑著幫腔,“兒子看寶鴉也沒錯什麼,治這樣的人闔該一針見血。”
“可是阿娘罰得太輕了,”寶鴉小聲道,“依我說,就該敲碎他們的手骨,讓他們不能參加會試,眼睜睜看著同窗榜上題名,哼,才叫解氣。”
這話一出,連梅豫也靜了。
周遭鴉雀無聲,寶鴉就知自己又說錯話了,吐吐舌頭,“我還是抄六十遍吧。”
*
入城遇到這個小變故,三個孩子的興致原有些低迷,但到達行宮外,看著眼前渠水紅繁,恢宏秀麗的瓊樓殿宇,那三雙眼睛又不由活泛起來,四處應接不暇地觀望。
行宮的總管原持祿與管事姑姑白琳,一早便在漢白琉璃牌樓下恭候,見到長公主一行人便上前見禮。
宣明珠道免禮,笑道:“原公公,白姑姑,這些年有勞爾等在此照料,辛苦了。”
他二人從前皆是母後身邊的人,行宮建成後便留用此地,故而宣明珠亦客氣三分。二人自然道不敢。
行宮外有一片綠煙垂楊環繞,清婉如畫,翠葉間夏鶯嬌啼。原持祿當先領路,白氏則陪在長公主身側,見公主手中牽著位玉雪玲瓏的娃兒,便知必是長公主最為寵愛的小小姐,笑道:
“今兒苑裡早早備下了冷鎮果酪,正好解暑,知小小姐用不得涼,沒有用冰,是拿井水湃的。”
寶鴉呲起兩排小白牙,“嬤嬤,我不渴,你幫我尋個能安靜抄書的閣子就行。”
白氏聽了心下納罕,早便聽說長公主家的千金與尋常小兒不同,果然,到了這好玩去處不說四處逛逛,卻先要去抄書?
宣明珠隻管由她。
先入城的侍衛已在行宮各處把守,三個孩子身邊又皆有武衛,不怕有危險。
那邊三顆腦袋瓜湊在一塊嘰咕了一會兒,告知母親後,順著竹橋往那有鳥有魚的園子去了。
宣明珠則帶餘人穿過儀殿的漢玉橋,過小蓬洲直入正殿。
八扇祥雲紋楠香木殿門大開,如迎貴主歸家。
玉階之上飛檐之下,是一排朱漆雕鳳抱柱,盛夏陽光灑落,為那展翔的鳳翎浴上一層金芒。
宣明珠面北靜立片刻,一切仿佛都是昨日的樣子。
步入殿中,見殿裡的窗蛸珠簾皆換置一新,光明潔淨,不由滿意地頷首。
“你們退去吧,平常是怎樣便是了,我這裡不用排場。”
屏退了兩廂的宮娥,她先去浴室洗去一身浮塵。
舒舒服服沐了一個香湯浴,宣明珠換了身柔軟的雪色袷紗袍,長發不簪不绾,便那樣散垂及腰。
烏黑無拘束的柔絲撩撥著纖柳細腰,看著比在家時還自在幾分呢。
嫌熱,宣明珠漫挽了紗袖,卸去累贅玉镯,雪白的腕上隻箍著三匝菩提子串。
她拈著一把涼玉柄灑金紈扇出來時,正好崔嬤嬤也換了一身家常的軟緞衣裙,正在殿中向白琳詢問著什麼,便笑說:
“嬤嬤別操心了,若還不累,咱們逛逛去?”
崔氏自然應好。
澄兒要拿畫傘遮陽,宣明珠將輕薄的蠶絲扇輕遮額前,俏然點了兩點,道不必那勞什子。
走下殿階,陽光果然炙盛,崔嬤嬤此時方笑道:“方才奴婢趁殿下沐浴時四處看了看,白琳將此地打理得井井有條,竟無甚事需我這老婆子操心的。
宣明珠點頭,她此前一路行來,見宮殿的漆柱玉壁處處新潔,花亭湖舫處處儼然,僕婢也整肅,便知行宮的管事不錯,不因她遠在上京便糊弄了事。
“母後留給我的人,自是好的。”
說來,她也該為寶鴉尋一位妥當的傅姆了。
說賞景,宣明珠的心思頂多三分在景上,不覺走到了西榭芍藥園的花廳外。廳中一張烹茶用的小竹案上,被文房物霸佔,一個小姑娘正在奮筆疾書。
“我說,”沉甸甸的黃龍砚壓住一截蟒緞衣袖,梅豫無可奈何道,“你又不要我幫忙抄,放我去洗個澡行不行,一身汗怪難受的。”
“哼。”小姑娘筆下不輟,頭也不抬,“誰叫你喊我趴針了,該!不放,就不放。”
小孩子粉雪般的一張臉,甚至沒有廳外紅如大碗的芍藥大,宣明珠隔著花枝靜靜瞧了一陣,輕道:“嬤嬤,你還記得寶鴉三歲生日那天嗎。”
崔氏反應了一下,“哎喲,都多早晚的事了,不過是小小姐調皮,殿下怎麼還記著。”
宣明珠搖搖頭。
人都道她生了個天材,卻不知寶鴉兩歲開天智,最大的樂趣就是惡作劇,連大人都思不及想不到的事,她能把捉弄人一宗琢磨出花兒來。
翻螞蟻藏蟋蟀嚇唬婢女,是小兒科,寶鴉的三歲生日那天,她不知從哪弄來一根細不可見的蠶絲繩,纏在廳柱間,絆倒了崔嬤嬤。
問她意圖,三歲女童天真地回答,想試試內造銀蠶絲是否真的鋒利。
與她細講道理,再問她知不知錯,她眼中一片純粹,笑嘻嘻點頭:錯啦,這個不好玩兒,嬤嬤也太笨啦。
那是梅鶴庭第一次罰寶鴉關祠堂抄書。
人人勸說小小姐年紀還小,貪玩也是有的,連養在榻上的崔嬤嬤也反復求情,梅鶴庭卻沒松口。
她當時默認了,不是因為一味順從他,而是事關寶鴉的心性教養,不敢放任。
聰明和富貴,哪怕寶鴉少佔一樣,做娘的也不至這般費思量。
方才在城廛,聽寶鴉隨口說出要敲碎那兩個秀才的手腕子,宣明珠心頭便一緊。
這孩子乖巧時,當真的討巧知禮,見到之人無不疼愛,可你若當她是個面團子似的乖囡囡,她冷不丁又會冒出一句驚人之語,比大人還狠,臉上卻是那種純純粹粹的無辜樣子。
孔聖先師說人之初性本善,宣明珠自己生養過一遭,卻常記起荀子的另一句話。
有時想想,自己小時皮是皮了點,好似也沒這些古怪念頭,至於那個人,克己復禮,更不會了,所以她偶爾也犯嘀咕,不知這孩子究竟隨了誰。
第38章 舊傷疤
酉牌時分,天色尚藍,行宮上下已經點燃蓮槃臂燭,九殿通明如晝。
用過膳後,宣明珠帶著三梅在水亭納涼。一把紫檀搖椅,兩張青竹小胡床,一大三小皆松散了冠發,該崴的崴該靠的靠著,臨水吹風,吹出如出一轍的愜意表情。
“娘,兒子看中了南殿的清涼臺,把那兒撥給豫兒一人成不成?”
“呔!好狡猾的梅大,娘說啦,以後這裡統統都歸我哩,你該請示的人是我。二哥哥,你喜歡哪裡,我劃給你!
“我有書看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