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道免禮,早有婢子將紅茵鋪在輦下,梅豫下馬親將母親扶下來,梅珩則牽住妹妹立在旁。
母子四人便如那訪仙圖中走出的人物,長公主簪裙燦若明星,紅痣映眉,華藻玉章,為子者則神骨清肌,眉目豐靈如畫,一脈潢潢天家氣象。
澄兒等女史擁簇著公主與小小姐至下榻處,各司其職地去插花薰香,收拾帳帷不提。
畢長史則將惴惴的驛丞請至一側。
交給他半袋金锞,告訴他長公主隻是在此歇一站,一應食宿有府中詹事料理,全不用他操心。
驛丞暗松了口氣,自然無不稱是。
而後畢晉山又來到北衙軍休整的側院,找到了正在朝陽下擦拭鎧甲的林都尉,拱手笑道:
“殿下說,將軍與麾下一向身負護御京畿的責任,此番卻被她大半夜裡抓丁,胡鬧了這一場,很過意不去。殿下讓大家伙兒好生休息補眠,午膳為眾軍宰牛加餐。”
林故歸爽朗笑道:“殿下之言便是軍令,此話,太過折煞卑職了!昨夜哪裡是鬧,長公主殿下天家手筆,將煌煌仙宮的景象都引下了凡,底下的兄弟們方才還在回味,吾等糙人何德何能啊,有機會大開眼界見此奇景,一世都有得說嘴了。請長史轉告,卑職必將殿下與公子小千金安然護送至行宮,請殿下放一百個心。”
畢長史答應一聲,樂呵呵地走了。
諸事安排妥當,一夜未眠的宣明珠,這時也感到有些乏困,隨意進了些吃食,便在館內的精舍憩息。
寶鴉睡飽了,反而有精神,一忽兒說想看一看拳頭大的夜明珠什麼樣兒,一忽兒又去追問迎宵姨,昨夜在綢練上跳舞的是不是她?
這邊沒等撂下,她又對身處的小小驛館來了興趣。
此番是小姑娘第一次出京,身邊全是鮮活野性的事物,哪怕見著一棵歪脖老樹、一面掛滿外番旌羽的牆壁也覺新鮮。
宣明珠不拘著她,隻管把小女兒扔給兩個哥哥帶去,命松苔雪堂跟在左右,便安心補眠了。
這一睡直到後亭午才醒,金燦燦的日光透過窗紗,帳中人發出一聲足愜的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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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臉兒,見崔嬤嬤在榻邊的圓杌上,安靜做著針線。
宣明珠握發起身,趿著鞋子道:
“寶鴉的貼身衵衫我都不動手了,皆交給繡娘,她沒那樣嬌氣,嬤嬤當心傷眼。”又問道,“寶鴉呢?”
崔嬤嬤一笑,“殿下可莫說嘴了,小小姐不嬌氣,殿下也不動針線,隻不過是弄出點‘小動靜’哄著姑娘玩兒。”
宣明珠隻管笑。
“殿下放心,驛館邊廂有幾棵西府海棠開得好,小小姐帶著大公子去挖花了。”
宣明珠一聽就按腦仁,“嬤嬤別忘告訴長史賠人家錢。”
又問珩兒在做什麼,崔嬤嬤說小公子在屋裡讀書。
宣明珠點頭,三個孩子中數老二心最靜,無論到哪都有坐下便能讀得進書的本事。
“張餘二位詹事在做何事?”
崔嬤嬤聽見便道,“殿下這回去行宮,身邊帶了多少人,一個個關心過去還得了?”
雖如此說,還是將方才迎宵回進的話一字不錯轉述給殿下,“張先生與二公子一樣,到了驛館略作休息後,便捧書而讀。餘先生在驛館各處查看了一圈,到廚下檢過飲食,這會兒應在偏院,同林都尉討論什麼……軍伍用槍的材料比重。”
“這個餘清原倒是文武全才,連軍制也有涉獵?”
宣明珠眉心輕揚,想了一番自語,“再看看吧。”
這二人是她事前囑咐迎宵留意的。
從前,她身邊有梅鶴庭,在私為夫君,在公便是個頂級智囊,自然沒動過培養幕僚的心思。
如今回想,她實在太過依賴於他,目光短淺了。
自己身邊總要有幾個遇事能商量對策的人才,她雖不醉心權力,這身份卻不可回避,掌握的兵權與財庫,心熱眼熱者大有人在,總得有備無患。
“這回出來,我可盼著京中有人坐不住呢……”
這個時候,迎宵在外輕敲門扉:“殿下,護國寺來人了,說那日殿下有東西落下了沒拿,特意送來。”
宣明珠聞言有些意外。
走了一夜的行程,離洛陽怎麼說也有幾十裡之遠,她怎不知自己落下什麼金貴物件,值當巴巴的追送過來?
長公主於是換衣梳發,召見來人。
來者卻是法染身邊的侍者,懷捧一條長匣入門見拜。
“尉遲將軍?”
宣明珠再沒想過會在這裡見到他,詫笑道:“怎麼是你,九叔讓你來的嗎?”
侍者一身僧衣還帶著風塵,低眉道了聲佛號,“殿下喚我智凡便是了。尊師命我將這匣藥帶給殿下。”
宣明珠問:“是什麼?”
智凡餘光掠過屋裡的那位嬤嬤,頓了一下,推開匣。
兩排十八枚蓮子大小的黑色丸藥映入眼簾。
智凡道:“這是,避子丸,吾師取了個名,叫棘無薪。”
宣明珠摩挲腕間菩提串的動作一滯。
她僵硬地抬起脖子:“你說,這是什麼東西?”
“哦,殿下萬莫誤會。”智凡解釋道,“此為男子服用的,一顆可以避子三月。吾師言,殿下目下的身子不宜成孕,更不可亂用湯藥,有此一物,可隨心所欲。”
和尚說這話,原本奇怪且唐突,可他語氣平常,臉上坦蕩,仿佛奉命送來的隻是一匣子治風寒的藥,別無齷齪。
宣明珠沉默一許,面上,作出一派優雅鎮靜之色:“知道了,有勞你。咳,嬤嬤。”
崔嬤嬤應聲,走去替殿下收下了那東西。
崔氏出身於後宮,見多了花紅綠俏的事,並非那等老古板,凡事自以殿下心意、殿下身體為首要。
——那個叫張浃年的小後生不是被殿下帶上了嗎,保不齊就能用上的。
而後客氣地送智凡出門,邁出屋門時,崔嬤嬤回頭瞧了殿下一眼,忍俊,體貼地為公主闔上門。
那門一關,宣明珠當場就掌不住了,踢鞋捂臉一氣呵成,一抹止不住的紅暈,自她耳根底下直蹿到黛柳眉梢。
這這這,也是他宣靈鹔一個出家人該說的話,當行的事?
她不由想起當年不到十歲便被九叔帶去教坊司的往事,那些美貌婀娜的胡姬,有著與皇叔一樣顏色的瞳眸,可沒有一人,比得過皇叔容色冶豔。人人爭相敬酒,九叔向她眨眼,將一枚小丸噙進嘴裡,悄聲告訴她:
“這是闢濁丸,有此一物,可千杯不醉。”
一模一樣的口吻……
虧她還以為九叔真參悟,修得個六根清淨了,那日連玩笑也沒敢多開一句。
野狐禪!野狐禪!
宣明珠的熱臉埋在掌間,輕嗚一聲。
並非羞於那男女之事,而是有種自己的心事被長輩家發現的羞與臊。
偏生九叔是為她的身子著想。
如此清風明月式的坦蕩,又教人無從怪起。
獨自紅了會子臉,那遮面的香袖底下忽咕哝出一聲,“唔,東西麼,倒是好東西。”
聽說,汝州的月旦評上青年才俊輩出,熱鬧得緊。
第37章 爾母婢
從驛館歇後啟程,入汝州這日卻是輕馬簡從。
宣明珠不欲一進城門便看見當地官員齊候、百姓戒嚴限行的場景,下令隨行禁軍分批便服入城。
自己卻隻帶十來人,帶著寶鴉同乘一匹烏孫馬,梅豫與梅珩共乘一匹玄骊駒,不高調也不低調地入了城門。
宣明珠此日身著一套簡練的朱紅斜衽胡服,梳墮馬髻,腰上佩掛鑲七寶珠的金錯刀,不曾著帷笠,便這麼一身清爽來到她的封邑。
當她放目觀視汝州風俗的時候,懷裡的小姑娘卻有些坐不住了。
道兩傍的行人好奇打量這非富即貴的一行人,多有目光落在那年畫仙童一般的雪團娃娃身上,寶鴉也不理會。馬是她鬧著要騎的,可上了馬,她又眼饞梅大那匹通身如緞的玄馬,想騎那一匹,身子扭來動去地不消停。
梅豫自然肯帶的,隻是宣明珠不放心,小孩兒帶個小小孩兒,倘若跌了怎麼處?
她馭韁的雙臂將小團子向懷裡裹了一下,“你老實些,這山望著那山高。”
梅豫在一旁扇風點火地扮鬼臉,寶鴉鼓著腮幫子怒指,“梅大,你過份了!”
梅豫嘿笑,“哎呀,咱們小趴針生氣了。”
“……”寶鴉不可思議地探出頭,“你叫我什麼?”
“梅葩珍,不是咱舅給你起的名字麼,趴針趴針,聽聽,多麼順口。”
“噗。”
梅珩忍了半晌,實是忍不住,從鼻中迸出一聲笑音,下一刻連忙正色,“兄長不可如此欺負小妹。”
寶鴉一瞬間萬念俱灰。那天她就不該嘴欠地把這件事說給梅老大聽,現在可好,梅大笑、梅二笑、連阿娘都不管!
三隻崽這就麼隔馬鬥嘴,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更豔絕者,卻當屬雕鞍馬上那位舒眉含笑的女郎,英姿嫵麗,令人不敢遠觀更不敢近前,紛紛思量汝州何時有了這等神仙人物?
許是城中盛興清談的緣故,街上不乏嘉服公子往來。經過一處名為三元樓的旗亭時,有兩個書生打扮的青年在酒招下對飲,隻聽其中一個感嘆:
“觀星樓倒在萬國天樞前,是多大的兇兆!如此跋扈無理之人,汝州偏生在她封治下,愚弟為這清明天地一哭也。”
另一人搖頭晃腦接口,“婦人誤國,不過如是。”
兩騎經過時正聽見這兩句,宣明珠行若無事地勾勾唇,梅豫卻在馬上愣了一下,翳然轉頭,記下那二子的相貌衣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