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怎麼也沒想到,長公主非但不要她的命,還一岔三千裡地闲談起兵器與傷口來。
滿腔求死之意,在這一刻,忽然便消彌。
“中原九洲之內,除苗疆刀,別無其它刀器能形成此傷口。”聶氏說著,莫名笑了一下,“裁紙刀,文房擺設,便是盡數沒進身體,也及不上這一刀的傷口深。”
*
聶氏被帶了下去。
宣明珠遲遲轉過身,推開落地的直棂窗,夜風拂起女子的鬢發與衣袂。
她對著行宮對面的遠山靜默。
待迎宵回來,宣明珠已撇開傷疤之事不去尋思,側頭問:“珩兒和寶鴉那邊?”
“殿下放心,公子與小姐處安排的侍衛一向最周密,那裡並無異樣。”
“那便好。”宣明珠鳳眸深處浮動著幽邃的光影,“料想他也不是來與我結仇的。楚光王,楚光王,原來是這老賊,當年四哥舉反旗,先帝便懷疑背後有宗室之人支持,隻是四哥抵死不認,一直也沒能揪出那個人的尾巴。如今……”
演了三年的戲,如今那隻老狐狸是終於相信,她與皇帝當真的不合了。
迎宵的心血自方才便涼了半腔,如此天大的事,關乎江山半壁,得快快傳回宮裡才是。
宣明珠卻說不,“他這是投石問路,咱們不能打草驚蛇。若這邊一收到消息,後腳便傳回洛陽,不是一切都露餡兒了嗎。”
迎宵肅容道,“殿下放心,屬下等定不會留下痕跡!”
“我的人,我自信得過。”宣明珠捉過一縷發,在指端翻來覆去地纏繞,如同在捋那隱藏在亂麻中的線頭。
“問題是京城那頭,皇宮暗處,會不會有楚光王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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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他在暗,自家在明,如今他圖窮匕現,卻將後路掃得幹淨,依舊如同在暗處,冷眼觀察著她的選擇。
宣明珠心裡又罵一聲“老狐狸”,這個時候,便體現出身邊有個可信任的客卿是多麼重要。
她雖帶著幾人,奈何考驗時日尚短,這件事上她不敢輕信任何人,皺眉沉思半晌,道:“你先給梅……”
未說完,自己又搖頭,“不,讓我再想想。”
*
在這無月的夜晚,不眠之人豈止一個。
上京,楚光王府。一個身著絳色團紋福祿錦袍的銀發老人,拄著南山龍頭拐將孫兒領到他的書房,顫微微取出一個黃綢包裹的匣子。
匣中有一方印,上刻陽文“永固維城”,乃昔年先父所賜。
“一眾封王的兄弟中,隻有我冊禮時得了玉印,雖為私印,卻令我大受鼓舞。”
楚光王宣戬捧著那方印,陷入對往昔的回憶,“父皇不該給我這樣大的希望啊……他老人家既暗示我與太子分勢馳衡,便不該在最後又收回這份特權,令我空歡喜一場,一無所得,一無所得……”
“祖父,”宣含弼扶著他,憂慮道,“與長公主聯合這一著棋,會否太過冒險了?”
“冒險?欲成大業何事是不冒險的!”楚光王目光矍鑠,不再是人前慈祥軟和的模樣。
“弼兒放心,昭樂是祖父看著長起來的,她骨子裡那份兒傲性,祖父看得真真兒的,她不可能受屈於宣長賜那個毛孩子之下。”
先前他還有些拿捏不準,憑著幾番大浪淘沙安然活到今的直覺,懷疑長公主與小皇帝聯手弄鬼。
可昭樂一砸司天臺,他就確信這不是做戲,做戲沒個將老祖宗的禮法都踩在腳底下糟蹋、往天子臉上抹黑的道理。
這位小姑奶奶,是真敢不把天家顏面放在眼裡,真敢與小皇帝叫板吶。陛下呢,年紀輕手腕子弱,握不住長公主,到頭來雷聲大雨點小,眼睜睜看著人出京去行宮遊山玩水,連北衙軍都控制不住。
主弱臣強,這正是宣戬看中時機,想放手一搏的原因。
畢竟他老了,還能再等幾個春秋?壯年時的雄心如東流逝去的江水,他自己沒能實現,寧願化作青雲梯,託孫子一把。
都是姓宣,都流著祖宗血脈,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本就該有能者居之。
不搏這一回,他死也閉不上眼。
可宣含弼的想法和老一輩兒有所參差,優柔地擰起眉心,“長公主傲性兒?孫兒隻見這些年她盡追著梅驸馬走了,心裡隻有兒女情長的人,真能指望得上?”
“你糊塗!”
宣戬斥道,“昭樂不和梅鶴庭休離,祖父還不敢下出這步棋!姓梅的是什麼人,帝師白泱的關門學生,把恪職盡忠刻在腦門子上,往常昭樂對驸馬百依百順,才不得不隱忍皇帝一二,可如今——”
人老心不老的楚皇爺眯起雙眼,“真是天助我也。”
*
當當當,三更天,佛寺的木魚敲了三下。
侍者智凡往小小的燈盞裡續添燈油,一燈依舊如豆,一室晦暗如潮。
“稟尊師,楚王那頭,沉不住氣了。”
敲本魚的僧沒有回應。
侍者又道:“還有一事,那個人,先頭進了回宮,而後去了趟顛白山隆安寺,之後便出洛陽,行蹤隱蔽查不到。”
“無非,去攀山了吧。”清泠曼婉的聲音出口,方寸暗室恍如梵音普降,現大光明。
蓮花墊子上,手執木魚棰的和尚一身海青袍如墨,一雙水藍瞳如魅,微笑,生拈花隨喜相。
“他早晚會明白的,有一座山,是他的劫,這一世都休想跨過。”
第39章 如同突然間換了一人
宣明珠翻覆思量了一夜,直至黎明時才眯眼打了個盹兒。天明後,又捯饬齊整,照常往城中去逛。
行宮裡有幾個來歷模糊的侍人,這是她來的第一日便知曉的,多虧白姑姑細心留意,將那份名單承給她。
宣明珠沒有即刻動這幾個暗樁,當時是未理清背後的線,而今,便是要借他們的眼,看見長公主是如何淡定從容,而非如臨大敵。
她手裡有兵權有財權,又“不將皇帝放在眼裡”,一旦露出緊張樣子,反而惹人懷疑。
幾個孩子當然還是留在行宮裡安全,好在這兒景色頗多,住了小十日也未曾逛遍,梅豫撸袖子主張下湖摸菱角,梅寶鴉偏說去劃小船,被臨出門的宣明珠一人賞了一記榧子。
她嚴令三子不準近水,方出了門去。
回來是在兩個時辰後了,宣明珠香頸薄汗微沁,將馬鞭拋給了身邊人,還未入殿,見一個小宮娥匆匆趨來。
宣明珠還當出了什麼大事,隻聽宮人稟報說,張公子在小蓬洲的曲橋上跌折了胳膊。
宣明珠怔了一下,才聽明白她說的張公子是張浃年。
她不由得無奈,“這孩子的身子骨是甘蔗做的不成,一折一個準兒?”
心頭壓著事的人,沒心思顧及這些,遣隨行的醫官料理就是了,白琳卻隨後而至,附在長公主耳邊低語數句。
宣明珠這才知曉,張浃年並非自己摔的,而是與幕僚張宗子在曲橋上狹路相逢——路其實也不狹,隻不過兩人都想走中路,各不相讓。最終是細胳膊細腿的張浃年落了下風,被張宗子撞倒,小臂骨挺身護主,便就義了。
宣明珠目光微翳,牽扯上她的客卿,便不是一宗闲事了。
她望向那唯一目睹事發的宮娥,“你看清了,是一人正面撞向另一人的?”
小宮娥見公主殿下神色欲怒,心道那跌倒的必定是公主愛寵了,公主這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呢,紅著臉道:
“奴婢看見了,不過,那位手握書卷的公子看著與世無爭,按理不是有意……”
“別按理,按你看見的說。”
小宮娥便點頭說是,她的確看得真真兒的,就是拿書的那人撞了另一人。
宣明珠鬱塞地吐出一口氣。
她這次來行宮帶了兩位卿客,張宗子,餘清原,後者博雜而能,前者卻是深靜而專精,又是舊世家出身,底子幹淨,所以她更看好張宗子。
在驛館地,迎宵曾猶疑地提起,張宗子好像與張浃年有些過不去,因她也不確準,宣明珠便沒當回事。
現在有人明白地告訴她,她一心想栽培成左膀右臂的人才,存心要與她的面首一決雌雄。
出息。
宣明珠輕揉眉心,重拾馬鞭踏入殿中,“把張宗子給我帶過來。”
一盅茶的功夫後,張宗子被帶到殿外。
這長相清秀的竹衫男子一邁過朱色的高檻,便在抱柱的覆影處撩袍跪倒。
“小人自知有罪。然小人無悔。似張子那樣的人,不配伴隨殿下左右。”
一箭地遠的珠簾後頭,宣明珠心裡喲然一聲,這是不打自招了?
她空甩兩下蟒鞭,輕淺的笑聲泠泠如玉:
“你也姓張,說來你們還算本家。他不配,難不成你覺得自己便有資格麼。”
“小人不敢妄圖。”張宗子的聲音低下去,話意卻坦蕩直白,“那日觀星樓外,小人在場,目睹了殿下身為天胤之女卻不受羈縛,鳳骨開張,上拂丹宵,小人便再難以忘懷。自此仰慕殿下之心,如仰日月。”
此人聲音幹淨,生的也是一張清秀書卷氣面孔,不是第一眼便驚才絕豔,卻很有江南煙雨的韻致。
宣明珠在珠簾後瞧著瞧著,先前的火氣剎了一半。
世人皆鍾愛精致的皮囊,她也不能免俗。可惜了,面首與客卿,在她,是二者不可得兼的事。當一個有才學抱負的聰明人,生出了私心,那麼縱使再聰明也不成事,她也不敢用。
“看見那矮幾上的東西了嗎,本宮給你重新選一次的機會。”
張宗子抬頭,見左側的夔龍束腰長方案上有兩個盒子,其中一盒中放著一枚白色棋子,另一個盒子裡,則放著一顆黑色藥丸。
長公主告訴他,那藥名為“棘無薪”。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頌揚母愛之詩篇。”張宗子靜靜道,“棘無薪,是為母無子。”
到底是讀書人,顧名便知其義,他沒有猶豫地拾起那粒藥丸,“小人願伺候殿下。”
“倒會討巧,還不給本宮放下呢。”
宣明珠聞言嬌笑一聲,聰敏又不油滑的人,很討她的歡心。這種輕痒如羽毛的調劑,她也並不排斥,反而自昨夜起便一直緊繃的心弦,隨著這聲笑放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