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啷”一聲,出鞘的寒刃映著白月,湛出三尺冰冷的鋒芒。
站在最邊上那個頭精瘦的小侍衛握刀而出,生澀地挺挺胸,聲音透出稚嫩的少年氣:
“吾等惟長公主殿下命令是從,不論何人,無令不得入內!”
“崔問你瘋了,亮刀幹什麼!”
侍衛長心髒險些蹦出嗓子眼兒,心想梅驸馬是文人,咱們四個人難道還攔不住他一個文弱書生嗎,你他.娘的調職第一天就敢亮刀!還是對著府裡的半個前主人!
當自己長了八顆腦袋不成?
餘光裡那道身影竟無視刀鋒,仍向苑中走去。
小侍衛崔問舔了舔幹澀的唇,琢磨的卻是另一樁事:這位前驸馬怎麼油鹽不進呢?
他一忽兒記起家中耶兄的叮嚀:無論到了何處,都要聽令辦差,切不可循情懈怠出差錯。
崔問又回憶了一遍,那名叫做迎宵的暗衛傳達之令,是絕沒錯的!於是壯足膽氣,示威似的將刀向前一比,意示對方停步。
慘月,昏燈,暗刃,交織著掬碎梅鶴庭如水的目光。
他像看不見那刀,步履邁得穩沉。
幾個侍衛剎那間都有些發怔。
刀鋒離梅鶴庭的襟領不過半尺時,崔問略帶無措地後錯一步,當那枚清雋的喉結暴露在刀刃下,崔問手腕哆嗦,又退一步。
梅鶴庭還在邁步,面色平靜如水,仿佛隻是夜歸的人要去見閨中等待他的妻子。
他得去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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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同她說清楚,自己心裡一向是有她的,隻擱著她一個。
崔問覺得邪了門了,心想對方不過仗著自己肯定不敢傷他,偏就不退了,認定他也不敢一頭撞上來。
“崔問!”
侍衛長猛地將這愣頭青往旁邊一撥,文繡刀剎那在梅鶴庭離頸半寸前擦過,削下一縷發。
侍衛長舌根子都麻了,這位爺真不要命了還是怎麼著!
恰此時,邁過門檻的梅鶴庭側目輕睨,雙眸如深井,潛藏不知物。
“他進去了……”
崔問急出哭腔,“他他他進去了,殿下有令的,我我沒守住,讓人進去了!”
侍衛長心悸過後又是一陣氣怒,抬掌削了崔問後腦勺一下子,壓緊喉嚨,“你當這是什麼地界,二庭還有暗衛呢,你小子再蟄蟄歇歇的找死,不用等殿下降罰,老子這就一腳蹬了你!刀,刀,收起你的刀!”
二庭是迎宵和松苔在值守。
“誰?”
迎宵耳目警省,看見梅鶴庭提燈而來,霎那間記起黃昏時殿下吩咐的一番話。
“他入夜會過來,外頭的侍衛攔不住,你們掂對著,左右別放人到我跟前兒。”
殿下生性不喜佛道,可迎宵有時候覺得,殿下真是拿驸馬當禪來參了,受、想、行、識,體會得分毫不差。
可又怎麼樣呢,真佛的心高著呢,在芸芸眾生,在大乘經法。她的傻殿下哪怕剖出一顆心來作燈芯子,也捂不熱一顆無情舍利。
到頭來,種種色相,照樣成空。
她冷眼上前一步,同時松苔鬼魅般現出纖窈的身形,將一張黃封的批牒遞到梅鶴庭眼前。
梅鶴庭眼皮輕跳,有一種預感。
猶豫片刻,接在手內。
冷月昏燈下,通篇筆墨看不全,隻隱約辨出“休離”、“褫驸馬”幾個字樣,令人眼前眩暈。
正式的宗府文牒,終究下達。
自此刻始,梅鶴庭不再是昭樂長公主的驸馬。
結發七年的妻子,不是他的了……
第20章 .-入v通知~
人影靜止如山,忽然,風燈墜地,梅鶴庭面無表情將手中的牒紙撕個粉碎。
迎宵與松苔雙雙瞠目。
她們預想過梅鶴庭見到休棄書後的種種反應。
唯獨沒想到,他竟有膽子不敬宗法例律!
迎宵驚疑得一口氣提不上來,“梅大人自己身為提刑官,難道不知毀壞牒本,罪同欺君罔上嗎!”
松苔的聲氣兒尚和緩:“宗人署的玉牒白日裡便改完了,是礙於梅太太在府上,殿下才沒當面拿出來。大人便撕了這份抄本,供在太廟裡的玉牒上也已御筆無誤,今夜一過,明個兒上京城裡便人人皆知了。
“按理,無論是大人您還是梅家太太,如今都不適合住在長公主府,可殿下多少顧念老夫人身體,這才寬容虞下。梅大人,憑心而論,我們殿下對您算仁至義盡吧,大人如此糾纏作為,又有何意思?”
“我是她的驸馬。”
梅鶴庭眸中映著一簇燈光,有妖冶的戾氣,嘶啞道:“我不同意休離,此事不能作數。”
“她歇下了嗎,我去瞧瞧她。”
迎宵見他渾如沒事人一般,氣得心如篩糠。你不同意,你不同意算個甚!今夜的這份執著但凡有三分用在往昔,何至於讓殿下心灰意冷,臨了身邊都無一個體貼人?
將要失去了,才記起自己是驸馬,死扒著井沿子不松手,讓她哪隻眼睛看重。
她冷笑道:“難不成到了這個時候,大人還妄想與殿下共處一室?”
“我隻在外罩間,遠遠看她一眼……”梅鶴庭望著近在眼前的殿閣燈火,一程一程吐盡胸中的鬱氣,竭力維持鎮定,“請二位通融傳報一聲,餘下的,我面見公主自與她說。”
迎宵呼吸起伏不定,上次在翠微宮他就是這麼說的,還“隻看看不近前”?她再信是棒槌!
正欲拿話刺人,松苔把住她的小臂搖搖頭,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大人,何必呢。”
早知今日,何必呢。
覆水難收,又何必呢。
“抱廈。”梅鶴庭手指掐住袖管,低頭,“我就在抱廈睡。”
松苔搖頭:“抱廈是婢子們夜宿之所,不符大人的身份。請大人體諒,不要使我等為難。”
“角殿。”
梅鶴庭眼眶疼澀地盯住地面,腳底相連著一個四不像的影,臃腫萎靡,像什麼動物被拔去了爪牙。
松苔都有些可憐他的模樣了,迎宵的心卻是石頭做的,冷哼一聲:
“那是給一般二般的客人預備的地兒,大人隻怕不算公主府的來客吧。”
這兩個姑娘手中無刀,說出的話卻比刀口鋒利百倍。
梅鶴庭站在自己居住七年的宅邸,非主非客,不如奴僕。
他不忌諱向長公主的人低三下四,隻恐即便如此,也換不來她的一回顧。
眸海倒映著那片可望不可即的光暈,簇動在黑湛的瞳仁,如蕭丘寒焰。
從前她有多少個夜晚,便是亮著這樣一室燈火,枯等他歸來?
“倒座房。”他抑著喉嚨,“行了嗎?”
迎宵微挑眉頭,主殿緊後頭的倒座房是堆放雜物用的,旁邊挨著茅房,講究些的門戶連二三等僕役也不住在那裡。
她疑惑了,梅氏不是生□□潔嗎,他踏得進去腳?
松苔又扯扯她的袖子,迎宵略作猶疑,負氣讓開道路。
一來不好當真將堂堂四品少卿擠兌到茅廁去,二則整晚在這裡扯皮,恐殿下不得安生歇息。
梅鶴庭去住倒座房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宣明珠耳中。
煙羅帳內的四方小天地,此時穿著寢衣的長公主正微揚頷尖,享受地往面頸上推抹香膏。
這是宮裡傳出的方兒,細碾的珍珠粉末混和玫瑰紫米霜,可駐顏潤膚。
泓兒算算時辰,這會兒懷寧縣主該癱在地上了,她問殿下對那人後頭的發落,“主子真想遣刑氏去守皇陵嗎?”
“哪能呢。”宣明珠閉眼輕笑一聲,“十個她加起來也沒那資格,我還嫌她髒了父皇皇兄的眼呢。”
正說到這時,關於梅氏闖苑的話稟了進來,泓兒站在腳踏旁聽見,輕捺唇角,早幹嘛去了?
宣明珠聽後隻是有些稀奇,“呀,他也會使苦肉計了。”
說罷她輕輕打個呵欠,慵然如畫的身段臥上衾枕,“熄燈吧。”
*
與鳴皋苑正殿相隔的兩道院牆後頭,那一排圍廊連壁大屋子便是倒座房,房間雖多,卻久無人氣,常年陰冷冷的空置著。
一道沉鬱的身影隨意走到一間屋前,推開門,沒等落足,先被嗆得一頓咳。
這裡不知有多久沒收拾過,陳積的灰塵經夜風一吹,盡數往鼻孔裡鑽。
幸而是晚上,眼睛看不見埃塵浮空的景象,但單憑著想象,梅鶴庭身上的肉皮便一個勁兒發緊。
他可以面不改色給死人檢屍,尋常時卻受不了一星半點的髒汙塵垢。
他人用物,斷然不碰,浮絮沾身,也要拂開。
然而目下際遇,身上的不自在,抵不過心頭磋磨之萬一,眼前這間陋室,是他今夜唯一的容身之所。
屏息踏入,燈籠照過處,雜物堆積滿地,分不清什麼是什麼。若靴尖一不小心踢到卷起的苑席舊綢,又會激起一片濁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