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鶴庭閉氣到眼前金星打轉兒,才終於在角落闢出一塊相對幹淨的地面。
在這裡想找到一張榻,一床被臥是不可能了,縱使有,他也不會用。無聲將燈籠插在棂框間隙處,枯立一時,脫下外袍墊在地上,隻穿一件單薄的深衣盤膝而坐。
一分一毫都不敢動彈出界,真應了昔日立,天地廣,今日立,錐也無。
心卻肆虐無極,一下下剐著鈍疼。
方才在庭中撕碎的仿佛不是牒本,是他自己的心。
眸光比暗夜更暗,周圍一靜下來,許多平常想不起來的事一窩蜂出動,他後知後覺,已經很久沒人稱他一聲驸馬了。
梅鶴庭回憶頗久以前宣明珠對著他花樣迭出的稱昵:長生、梅郎、鶴仙兒、小相公……
“別這麼叫。”
她的嗓兒是糖蜜做的,充滿柔情的狎褻,他常常聽得耳熱心跳,不得不一次次糾正這位殿下愛起花名的毛病。
那時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不可一味沉淪於溫柔鄉中。
他每每壓抑著,掩藏著,隻等她主動攀纏,再矜持地去俯就她。
仿佛如此,便可證明困在他心田深處的腌臜念頭不存在。
聖人節欲,他非聖人,他的節欲也不是為了修身。
是抑魔。
隻有他知自己的欲有多深。
為此,竟任憑大晉朝尊貴無儔的女子,為他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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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中“啪”的一聲,是皮肉挨上皮肉的脆響。
窗隙間的燈籠把被震落。
燈火墜地的瞬間歘然熄滅,惹起一片灰塵,梅鶴庭再次撕心裂肺地痛咳起來。
待咳聲逐漸平息了,以前不曾深省的事,冰一程火一程,排著隊在他心坎上打趔趄。
約摸半個時辰過去,打坐的人影改為跽坐。
又過半個時辰,人影不由晃動了一下,磨蹭著伸直發麻的雙腿,再屈起,抱著無處安放的長腿在臂彎間,下巴擔在膝蓋,埋下臉。
在從未遭過的窘境下,從未感受過的委屈也從心上的窟窿眼兒汩汩冒出,明目張膽佔山為王。
那一種滋味,比醯還酸,比黃連還苦,在體內流竄逡巡不去。
那些無他陪伴的孤衾冷夜,她的心情是否便是如此?
梅鶴庭手掌緊緊抵在左胸,強撐著最後一分體面,給自己出謀劃策般在心中默叨:
“梅某為男子,須有擔當。聖人有雲,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路子又有雲,天下夫唯獄者,乃眾生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夫妻間不同於治獄,我與殿下並未到論生論死的地步,某自知混賬,做下的事已成事實,傷她的心不能彌縫,亦當盡力去挽回補償,百倍千倍,亦不容辭,方是為人夫、為人父的道理。斷不可稀裡糊塗放手,釀成大憾事。不錯,不錯,便應如此……”
原打算枯坐一宿的大理少卿,在走馬燈般的思緒中抱膝迷了過去。
不知時過幾許,面前突然灑下一片光亮,梅鶴庭迷蒙地睜開眼。
他發現自己不在黑暗髒亂的倒座房裡,而是鳴皋苑一間幹淨明亮的暖閣內。
西窗下的髹金螺鈿湘妃榻上,宣明珠穿著蘇梅紫莖地家常襦裙,欹枕而坐。
透窗的明光將她柔婉的臉龐映成半透明,玉雪生香。
她恬淡地引線繡著一頂虎頭帽,與旁邊的崔嬤嬤闲話家常。
“倒情願這一胎是女孩兒罷,我好精心的打扮她。”
梅鶴庭的目光落到女子微凸的小腹上,紅了雙眼。
這一幕不是他記憶中有過的景象。是以……他又一次進入了宣明珠的夢境。
動一動手腳和喉嗓,果然和上回一樣不由自主,變成了立在那裡的木頭人。
他雖然動不了,思維卻格外清晰,人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明珠既然會夢到她有孕時的光景,至少說明,她心裡還顧念著寶鴉吧?
那麼他是否還有機會挽回?
思及此,梅鶴庭靈臺陡然清明,凝神傾聽明珠和嬤嬤的對話,想了解她何所思何所求。
隻聽崔嬤嬤輕嘆一聲:“好歹是坐住了,先前那場驚嚇非同小可,連見了幾日的紅,幸好殿下福澤深厚……”
驚嚇,見紅——梅鶴庭心弦輕震,何時有過這樣的事?
正在此時,響晴的天忽然雷聲大作,瓢潑大雨落下,衝開了宣明珠身後的支摘窗,盡數淋在她身上。
梅鶴庭急起來,想叫她到自己這裡來避雨,喉嚨卻像被堵了團棉絮,喊不出。
眼睜睜地,宣明珠隻是在雨裡呆呆的不動,臉上被水跡打得模糊,仿佛隔了一層薄釉琉璃,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梅鶴庭呼吸窒澀,一發狠掙脫了禁錮,邁開腳步奔向榻邊,那個恬靜的女子忽然幽幽開口:
“我這就要去見母後了……”
她手裡不知何時多出一把小繡剪,對著心口便戳下,血點子染紅虎頭帽,噴濺在梅鶴庭臉上。
他心膽俱裂,女子抬起雪白的臉看他,又是白日裡無悲無喜的語氣:“不能相濡以沫,與君相忘江湖。我走了。”
“你走去哪裡!明珠,不可!”
梅鶴庭身體一個打挺,陡然驚醒。
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摸臉,黑寂的雜物房中,但聽一陣喘息咻咻,驀然,梅鶴庭起身往鳴皋苑奔去。
他要確認宣明珠的安好。
梅鶴庭覺得自己瘋了,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可他非得親眼看見她安然無恙,才能放心。
同時心中莫名的惶惑,好像黑夜中有什麼不知情的秘密正在發酵——上回是投水,這回又自戕,她為何總做這樣的夢?
鳴皋苑寢室的燈光驟亮。
宣明珠從噩夢中驚醒,俯身便往唾盒裡嘔出一口血。
聽見動靜的泓兒忙掌燈過來。
襯著燈影兒,明晃晃照出痰盂中鮮紅的顏色,泓兒當即便攥不穩燭臺了。
“已經第三回 了……”她慌神道,“楊太醫開的方兒明明按時服著,怎麼越發頻繁的吐起血來……殿下可覺著怎麼樣,這如何是好?”
宣明珠勉強撐身,掌根抵著心口,尚為夢裡的場景而心悸。
上回是投河,這回成了刀刺,都是那麼真切,讓人錯覺自己真被攮了一刀。
兩鬢浸出的冷汗濡湿了發,她嗓子裡腥膩得難受,正欲要水來漱口,殿外忽響起一聲呼咤。
緊接著殿門砰然而開。
外屋地值夜的小婢呼聲未絕,一個人影挑開垂簾直闖進來。
“你如何進來了!”
泓兒和澄兒詫異攔在榻前,迎宵與松苔隨即追進來。
梅鶴庭身無外袍,穿著一件不知從何處蹭了灰的單衣,氣息還微喘,被四個姑娘團團圍在中間。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隻凝望宣明珠一人。
女子嬌孱地倚在榻上,如藻的長發披散胸前,丁香色訶衣的帶子微微松散,影綽地裎出一片欺霜賽雪的肌膚。
目光下去,巒線勾勒的風景呼之欲出。
梅鶴庭克制地挪開視線,見她臉白勝雪,唇紅如丹,如霧的黑發似乎還蒸騰著汗潮,在搖曳的光影下,宛如一隻不食人間煙火氣的精魅。
“出去。”宣明珠眼神沉靜,隨手收攏衣襟。
梅鶴庭見她並不似夢中光景,心弦一瞬松弛下來。
垂下的視線,不防與唾盒裡的血跡對個正著。
男人愴然後退兩步。
他被夢魘住似的直勾勾抬頭,重新望向那兩瓣豔麗得令人心生不祥的朱唇。
“……你究竟怎麼了,你有何事瞞我?”
窗外一道紫電劃破天際,隨著炸然一聲雷響,雨落了下來。
第21章 .愛【三合一】發紅包~
更漏打過了子時。
外面是連綿的雨聲,長公主府外跸道上疾駛而來一輛馬車,轉了兩個彎兒,停在府邸的後巷。
周太醫背著藥箱自後門入府,一路有下人為他撐傘,匆匆然來到鳴皋苑,但見廊下燈籠通明如晝,侍女肅容,仿佛嚴陣以待著什麼。
周太醫當下更慎重,在簾外告聲失禮,抖拂袍角的雨水,躬首入內。
殿內的氣氛比屋外還冷阒。
周太醫詫異地望見外罩間,那裡立著個襟衫落拓的男子。
他辨認了好幾次,才相信此人是梅鶴庭。
實因這位驸馬爺兼大理少卿的姿容,在朝中是出了名的罄然潔淨,說他整肅如老夫子也不為過。想不到私帷之中,竟有這樣疏灑不羈的一面。
不是都轟傳長公主將休驸馬嗎,目下他卻如此衣容出現在長公主的內帷……
周太醫一時有些鬧不清章程。
“夜半三更請太醫來,多有勞煩。”長公主在垂下的帳簾中發話,打斷周太醫的雜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