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平南將軍這酒量大大退步了啊!”
馮真沒心沒肺地嚷嚷,席間又一片歡笑。
*
此刻,長公主府內一片冷清。
正房沒有點燈,一片孤孑的影,站在黢黑的屋子裡。
他指尖輕輕撫過梳妝臺的稜角,不必燈光也知,上面雕刻的是喜鵲梅花紋。
她的妝鏡,是紅梅雙鶴連珠紋的。
她的發釵,是寶珠鏤金簪梅釵。
她慣常用的杯盞盥盂,皆用冰梅繞枝青花的。
連床頭的小桌屏,繡的也是松梅白鶴圖。
所以梅鶴庭一直以為宣明珠極為喜愛梅花。
原來不是,她隻是,極為喜愛他。
方才他回府找到崔嬤嬤,想問老人家關於宣明珠更多的喜好。
崔嬤嬤沒說,卻當著他的面掉了淚。
她道:“奴婢自從跟隨殿下出閣後,便一直等著驸馬問這句話,沒想到會等七年之久。如今,無意義了。”
昏暗的屋子裡,梅鶴庭將紫檀桌角死死硌在掌心,直至整條手臂都痛得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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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再也沒有人殷切地問他疼不疼,無人與他同用膳,無人來點花燭燈。
萬籟俱寂的長公主府,仿佛此時此地,隻剩他一人。
記得成親伊始,他尚且年少自持,覺得住在“長公主府”而非“梅府”,終究不是男子家頂立的綱常。是以那時每次出入府門,他都滿身的不自在。
後來入仕,無論多晚回家都有燈火迎候、伊人在室,他便也漸漸習慣。
隻是那時諸務繁忙,他不像其他驸馬掛著虛銜飽食終日,可以盡情陪伴公主出門遊玩。他有他的抱負,總想著,待到闲暇再多陪她也不遲。
結果,安穩慣了的日子,計劃好了的餘生,朝夕之間卻天翻地覆了。
一想到宣明珠與那小世子共乘一馬的親密姿態,他的心就像一間掀頂的破茅屋,凜凜寒風狂灌刮骨,每一條骨頭縫裡都泛著疼。
他們在一處的默契,遠比自己更像一對夫妻。
梅鶴庭的性子素來穩重,多年來唯有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便是宣明珠臨盆那日。此刻,那種即將失去什麼的感覺卷土重來,催促他迫切需要找到一件確實之事,來證明宣明珠對他的感情。
梅鶴庭忽的想到一個地方,驀然趨身出門。
到了東廂的園庭外頭,卻又駐足情怯。
花園的寶瓶門上掛著一匾,虛白鏤石镌刻三字:梅鶴庭。
宣明珠為她的夫君梅鶴庭,建了一座“梅鶴庭”。
庭中精心飼養著丹喙雪翎鶴,又遍植十數種梅花的珍惜品種,有上苑移種過來的宮粉玉蝶、金錢綠萼,也有自漠北千裡運回的無名野梅,花期韌強可開三季。
他當年是不喜的。
因他覺得這種一擲千金的派頭,與昏庸帝王為了妖姬美妾築樓臺、點烽火別無二致。
脂粉小意罷了,除了耗費人力財力,毫無用處。
所以這些年攏指算,他一共也沒來過幾回。
本以為宣明珠心怠後便會荒廢了這裡,不曾想,一草一木都照料得很好。
與此相比,言淮從南疆帶回的數枝桃花,算得了什麼呢?
宣明珠曾對他用心費神百倍千倍。
——是他沒有珍惜。
梅鶴庭左胸口一抽一抽地疼。
或許,原是喜歡的,隻是潛意識裡的男子顏面,不願讓一個女子如此寵愛自己。
夜梅園裡男人壓抑的呼吸,如冰層下汩動的洪流。
那年女子滿懷欣喜的帶他來到此處,從雀躍,到怔忪,又至黯淡的眼神,破冰般浮出水面。
當時他看在眼裡,心裡也有過幾分歉意,然那一點疚終究被氣惱淹沒,終沒有出言緩和。
他在千百枯枝前駐足凝默,仿佛就見了,一顆滿懷期待的心,是如何日漸枯萎。
男人陡然轉身向外走。
“咿呀!”什麼東西撞在小腿上,摔了一個屁股墩兒。
“寶鴉?”梅鶴庭心頭一緊,借著微光連忙拉起她,聲音是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嘶啞,“可摔到哪了?”
“麼事麼事,不疼哩。”寶鴉蹦蹦跳跳爬起來,一把抱住阿爹,興奮地仰起小臉:
“阿娘讓迎宵姐姐告訴我,她要在皇宮裡玩耍幾天,哼,都不帶寶鴉的,幸好有阿爹陪我捉迷藏。”
梅鶴庭忍住心頭酸澀,蹲身將她擁在懷內,“我這就去帶你娘親回家。”
寶鴉卻搖頭,“不用啦。寶鴉乖,寶鴉懂,阿爹和阿娘都有自己的事情和心情,不可以總陪著寶鴉玩,也想有自己玩兒的時間嘛。”
耳聽童言稚語,梅鶴庭喉嚨愈發緊澀,“我家寶鴉最乖。”
寶鴉得了誇獎,搖頭晃腦很得意,忽然想起什麼,從隨身的百寶荷包裡小心翼翼取出幾張折疊的剪紙。
朦朦月色之下,女童的目光裡藏著數不盡的星星,“爹爹幫我送給娘親好不好,告訴娘親,寶鴉這幾日可乖,就是,有丟丟想念娘親了。”
剪紙是桃花。
梅鶴庭薄長的眼睑終於忍不住染紅。
第15章 .酒“求殿下先同臣歸家,行嗎?”……
等不及備車,梅鶴庭一路從公主府趕到宜春樂坊,素來端正的衣冠微微凌亂,袍角兜出的褶皺浸足清月冷暉。
樂坊門前,有人早已守在牌樓下,專候著他不讓進門。
眉目乍被燈籠照亮,梅鶴庭幽沉的眸光暗隱,鼻梁兩側的陰影更為深重。開口喑然:
“我來接公主回家。”
堵在樓閣前頭的青笠搖頭道:“大人見諒。”
言小世子下了死令不準此人入內,楊娘子也是這個意思,說他不是公主的良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梅鶴庭默了默,不與她作色為難,垂斂長睫,從袖中取出雪帕有一下沒一下地揩拭手指。
“開門做生意,無這般道理,便是客人飲酒尋歡,姑娘沒有攔的理由。”
眼前這一幕,讓青笠沒由來憶起那日梅少卿驗屍的情景。也是這等肅容威儀,也是這樣漫不經心,讓人無從揣測此人的心思。
暗夜沉昧,青笠後背無端起了層寒慄。
“喲。”
突然響起一聲渾不吝的口哨,言淮步履輕飄下樓來,滿身散不去的落拓酒氣,手上還拎著一個未起泥封的酒壇。
他懶歪歪靠在迎門的彩漆梁柱上,讓青笠姑娘先回去,抬起眼皮笑看來人。
梅鶴庭平靜上前,“坊禁了,我來接公主回家。”
言淮揚手將酒壇子拋過去。
五斤裝的壇子,梅鶴庭接在懷裡,不明所以。
“知道你們這起子清流孤臣,大都看不起我們京都紈绔,小爺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各自玩兒各自的,誰也礙不著誰。——可方才行酒令,阿姐出口便成章,倒唬了我一跳。”
“未應盡是霜雪姿,欲開時,未開時。醉裡謗花花莫恨,渾冷淡,有誰知。”*
言淮負手努努下巴,語氣平淡到極處,便顯出邪肆:“不是想見人嗎,喝。”
梅鶴庭聽見那半闕詞,噤默半晌,抬手拍開泥封,仰頭對著壇沿兒當街飲起酒來。
洛陽少見的烈酒,宛如燒紅的刀子,一口一刮喉,落腹灼肝腸。
並非要爭這口無聊的意氣,是他要說明,無論他夫妻之間如何,都是他與宣明珠關起門來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插手置喙。
所以無論對方給他什麼刁難,他都接下。
不等喝到一半,梅鶴庭的前襟便湿透,酒水順著他滾動的喉結一線流下,沒入襟領,又透出錦衣。
言淮就那麼津津有味地看著。
突然梅鶴庭一口嗆住,彎腰猛咳起來。
文人有擅飲酒者,他屬於不好酒的那類,除了新婚宴上敬酒——那還有大半被宣明珠的懿旨擋去,他平生所喝的酒,加起來隻怕也抵不過這一壇多。
何況是烈酒。
耳邊響起一聲嗤笑,梅鶴庭神情陰翳,用袖頭抹了下頷,繼續舉壇莽飲。
不乏有夜半尋歡的男子好奇望著這一幕,在旁竊竊私語。有說是兄弟反目的,有說是情敵爭風的,倒比聽伶人唱曲兒還津津有味些。
待五斤酒水下肚,梅鶴庭頭暈如鬥,喉嚨早已經沒有感覺了。
他身子不由晃了兩晃,捏眉闔目,嗓音說不出的嘶啞難聽:“讓路。”
言淮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瞧著他。
“阿姐為你改變了很多,你連喝酒都沒為她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