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把梅鶴庭的腳步釘在原地。
胃中灼熱的酒海連成燎原之勢,一下接一下衝擊他的神思,須臾想起許多事。
他在家少有飲酒時,她在他面前便也不飲,於是他便忘了,當年赴春闱初入洛陽城,曾有快馬自身畔馳騁而過,掠起一片麝影香風。
白衫書生皺眉借酒招躲避揚塵,那當垆的酒家卻高聲問:殿下可賞光飲一鬥農家渾酒否?
當時他心中想,哪一府的殿下如此張揚,連巷陌百姓都知曉,喝酒須以鬥量?
梅鶴庭竭力撐著最後一分清明,抬頭望向樂坊二樓。
那扇菱窗依稀燈光熒熒,人影俯仰交疊,似極歡樂。
他不知宣明珠曉不曉得他在這裡,或許知道的,卻不在意。
那扇光影通明的窗,離他那麼遠。
*
宣明珠在翠微宮醒來是次日辰時的事了。
日上三竿,透過紗帷的明光刺得眼睛疼,雙額太陽穴疼,嗓子眼亦幹疼幹疼的。
她揉著太陽穴回想一番,竟憶不起自己昨晚如何回來的,輕嘆一聲。
嬤嬤怕是又要生氣了。
“泓兒。”嘶啞的聲音出口,宣明珠自己先驚了一下。
隨著喚聲,階下響起環佩清音,身著一水彩雲方空紗衣的宮娥魚貫入內,錦底軟舄踩在地衣上,阒無聲響,手中各捧琉璃盞、金玉盤,分左右整齊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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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清茶香片,藻粉巾帨,項圈璎绦,玉珥珠釵,一遞遞齊眉奉於長公主面前。
泓兒上去鉤起簾帳,明皛的光縷穿過侍女柔曲如緞的腰背,正落在宣明珠濃密曲翹的睫梢,潋潋浮金光。
她要了盞柰花蜜茶解救嗓子,潤過喉,向外間左右看看,悄聲問:“崔嬤嬤呢?”
泓兒見殿下這副心虛模樣,與小小姐做錯事後的神韻如出一轍,忍住笑道:“殿下昨晚臨宮門下鑰才回,醉得很不輕,嬤嬤一直照料殿下,直到寅末才去抱廈補眠。”
宣明珠無奈點了點眉心小痣,日前她才與嬤嬤保證過,再也不喝到爛醉,結果一見小淮兒回來,又忘乎所以。
眼下這副身板子,往後真不能再豪飲了。要命的。
草草洗漱過,她揮退眾婢,問自己昨夜是如何回來的。
“啟稟殿下,”松苔一直侯在殿外,聽問現身回稟:“昨夜是言世子送您回來的,一直送到殿門外,囑咐許多話方才離去。”
她多補充了一句:“還有梅郎君,屬下昨夜到宜春坊外接替迎宵時,便見他站在牌樓底下,一身酒氣,還有一股子……怪味兒,仿佛吐過。見到言世子扶殿下出樂坊,他眼神似要吃人一般,卻也未多言語,一路默默跟隨公主的車輦回宮。
“隻不過他沒有交魚腰符,在內宮門被禁衛攔下了。屬下走入夾道轉頭看,借著月色,隱約見那人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松苔盡職盡責,諸事回稟得巨細靡遺,宣明珠聽了不但眼前有畫面,而且似乎還有那味兒了。
她蹙著鼻尖合計,梅鶴庭撞見恣白,眼神不善是有的,嘔吐之事多半不真。
以他的愛潔之癖,若真吐酒,隻怕一刻都等不及要去換身幹淨衣服,哪裡有耐心送她回宮。
不過他怎會喝上酒了?
宣明珠隨即將此事拋在腦後,握著絞得半幹的發踱到窗邊,欲借清風松散松散昏沉的頭腦。
園圃中泥土湿潤,海棠凋疏不如昨,泓兒說,後半夜落了場急雨。
“瓊影園的梨杏,皆零落成泥了罷。”窗邊人淺粉的指甲一下一下扣擊窗棂。
秾桃豔杏,文人多以為輕浮不喜,殊不知春花最嬌嫩不過的無非二者,經不起幾場風雨的催折。
旋開旋落旋成空,半點不由人。
泓兒知曉殿下必定又想念柔嘉娘娘了,有意岔開話音兒:“對了,殿下前個命人尋的蟒服找著了,就在舊殿的櫃龛中供著,隻不過金蟒爪上刮了線,奴婢便送去內務府修補了,怕還得幾日才能送回。”
宣明珠看著雨後新晴的天空,露出一抹薄笑,溫度不達眼底。
“那便再等等,司天臺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
有些賬,隻要有心清算不怕晚。不過幾日沒見寶丫頭,宣明珠心裡著實惦記,準備回府去瞧瞧。
殊不知此時翠微宮外,梅鶴庭正等在朱漆大門處。
他答應了寶鴉,要帶她的阿娘回家。
迎宵與雪堂被派了出去,守宮的侍衛不如女子心軟,隻認長公主懿令,不認驸馬,何況這位大人還能當幾日驸馬都不好說,兩條冰冷的戟交叉於前,梅鶴庭一步不得踏入。
他眼中泛著猩紅的血絲,唇上長出一層淺青胡茬,僅是一夜,整個人都變得落默了不少。
從前百般央他,他不肯來,如今求入無門。
風水輪流轉,食了自己的因果。
下朝後直奔翠微宮來的言淮,當頭瞧見這位門神,牙根和手心就開始痒痒。
走到近前,這位平南小將軍卻霎那笑了,吊兒郎當一抱拳,向他說了句話。
宣明珠出門時便看見這一幕,明耀陽光下,宛如波斯貓兒輕眯眼眸:“聊什麼呢?”
梅鶴庭抿緊的唇角驟然放松,一身疏離之氣散去,回過頭。
但見朝陽下走來的女子,身著一套藍採和竹蝶鑲邊對襟長衫,內白纻中單,外黛花襕裙,腰系一隻景泰藍鏤金絲花鈴囊,瓊簪玉佩,冷豔無極。
眉間那粒天然無雕飾的紅痣,又透著說不出的曖曖嫵媚。
縱使反復提醒自己絕非愛色縱欲之人,他也不得不承認,宣明珠的容貌確是一等一的出彩。
與柔婉楚憐的碧玉之色不同,她的美如牡丹怒綻,要美便美得大方肆意,若曜曜朝日,奪盡皎月星暉的光芒。
梅鶴庭掩在交領下的喉結上下微動,垂下的睫影斂住隱晦之色。
言淮腿快,已經顛顛跑去跟前噓寒問暖,“阿姐,昨日歇得好不好,可頭疼麼?喝了蜂蜜水不曾?”
少年的雙瞳被陽光一照,映成了透明的琥珀色,頗有幾分天真無辜。
宣明珠被這樣的眼神盯住,忍不住還像年少時那樣撸了把他的腦袋。
餘光從梅鶴庭身上掃過。
見他一身雪白裰衫,獬豸冠彬雅端正,躞蹀帶一絲不苟,暗道,果然松苔看錯了。
到底簪纓世家出身,無論遭逢何事,一身風度是不減的。恰如初見時,也是白衣年少,冠蓋風華。
隻不過看的人,不會再如當年心動了。
宣明珠靜靜感受自己的心跳,甚好,不悸動,也未麻木。詩本戲詞上所謂的情根深重,原來也非不可自拔吶,拔掉了刺,哪怕留下些淌血的空洞,假以時日也能自行愈合。
阿耶的女兒嘛,敢愛敢恨,不是那等系腰觀井的懦夫。若她還有大好餘生,未必不會再踅摸個合眼順心的,轟轟烈烈再愛一回。
隻可惜,老天爺定人壽祿向來說一不二,越是富貴無極,越躲不開生死無常。
梅鶴庭被那冷漠的眼神一晃掠過,心府驟空,更刺眼的是她落在言淮發頂的那隻手。
不知怎的,他齒根止不住發酸,隻想立時奪過手來,用帕子沾香胰一點點給她擦洗幹淨。
心裡如同鑽進了無數螞蟻,噬啃蠶食著他引以為傲的定力。
“殿下,”他上前啞聲道:“寶鴉在家想你了。”
宣明珠淡淡地撫平袖褶,噙唇不語,言淮在旁磨著犬牙,暗道一聲卑鄙。
這姓梅的混賬,拿孩子拴人是婦人行徑,他怎麼不幹脆尋根橫梁,一哭二鬧三上吊去?
神情上越發乖覺,燦笑道:“阿姐,我方才正與梅大人說,方才朝會之上,中書侍郎狄元英上疏舉薦了梅大人——入內閣。”
他睨去一眼,不懷好意的露出兩顆小虎牙,“所以我恭喜他,前腳沒了驸馬之銜,後腳便入鳳閣鸞臺,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梅鶴庭眉頭緊鎖,他這幾日問假休沐,不曾參與朝會,對此事一無所知。
方才乍聽之下,他亦感到極為意外。
躋身內閣,便意味著此生再也不能做長公主的驸馬。未免宣明珠聽信了言淮挑撥,那雙清眸中流露幾分情急:“殿下莫信,臣先前不知此事,也不會同意。”
頓了頓,他放低的聲音帶著幾分懇求,“請殿下先同臣歸家,好嗎?”
他的手將碰她的衣角,被宣明珠側身避開了。
第16章 .~孩子沒了你來奶了
梅鶴庭的手將碰她的衣角,宣明珠側身避開,呵笑一聲:“狄元英那人,本宮知道。”
上書舉薦之事,她方聽松苔稟了。狄元英此人算是白泱的半個學生,梅鶴庭的半個師兄,也是朝中對她當年力保榮親王,最為不滿的老臣之一。
當初她選驸馬的消息傳出去,狄元英便大為扼腕,不惜伏闕觸鱗,向晉明帝上疏諫言:
“以梅探花之才幹,假以時日可入三省,乃朝中不可或缺的良臣能吏,倘若尚主,斷仕途之路實為可惜。”
晉明帝因此龍顏震怒,斥狄元英蔑視皇家,對長公主大不敬,貶其出京。直至先帝登基後才被起復。
宣明珠笑意深邃。
這位閣老的消息倒靈通得很吶,見縫插針的本領更為一等一,隻是不等塵埃落定,眼下便急吼吼將他的小師弟推出來架在火上烤,打的什麼主意?
她知道內閣有些老狐狸,已經漸漸懷疑她與皇帝的真實關系,近一年來不乏試探舉動。
梅鶴庭是實打實的天子門生,天地君親師的綱常恪在骨裡,一心擁護新帝,這做不得假。
而她這個長公主,又一向與皇帝“不對付”,所以他們這對夫妻落在外人眼裡,才會顯得情狀尷尬。
可倘若朝臣們認定她與梅鶴庭解缡是做戲,她有心推梅鶴庭入內閣,更進一步輔帝才是真——
那麼誤打誤撞,她私底下幫助皇帝的秘密就會大白,即使沒有實證,臣工們的心裡隻要埋下懷疑的種子,她這個暗樁就算作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