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解婚契,何必心虛。
言淮感受到身前的人放松了脊背,露出笑意來,帶著他的阿姐二人一騎,故意從那人面前慢悠悠晃過。
馬蹄噠噠,聲聲都踩在梅鶴庭的心坎。
他蜷掌看著那兩道貼身的人影,清霽眸色陷入泥沼,渾身的血液瞬間逆衝進大腦,窒得四肢百骸都喘不過氣。
早在七年前,得知阿姐的婚訊後,言淮便去堵過梅鶴庭。
彼時怕阿姐知道生氣,少年沒套蛇皮袋子揍人,隻是撂下兩句話。
“你配不上她。”
“休得意太早,視昭樂公主如珍如寶者,世間猶有言恣白。”
那一日,新科探花面對紈绔小世子的咄咄相逼,眼神隻有淡漠,如同在看一隻色厲內荏的小獸。
不過是欺他年少,當他胡說。
七年的邊疆淬煉,將昔日少年子弟磨煉成大晉鋒芒最盛的一把劍,那些日思夜想,卻隻能壓抑在心底的念頭,終於可以卷土重來。
言淮愉悅地吹了聲口哨,跳下馬背,從自己的愛騎上解下那口檀木盒,修勁的長指一掰弄,便彈開了機括。
數枝開放繁盛的桃花,霎時映入眼簾。
“知阿姐性喜桃花,南疆別無可贈,小淮兒將八百裡外春光一並帶回,獻與阿姐!”
容姿璀璨的年輕將軍將香味猶存的新鮮花枝高高舉起,送到宣明珠手中,這才轉頭,如同剛看見梅鶴庭一樣,“喲”地一聲。
“巧了,梅大人也要送花?這時節的梅花,確實難得的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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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淮桀骜一笑:“隻不過,頭回見按著自家喜好送別人禮物的,這樣的心思真算頭一份了。”
梅鶴庭握緊白梅,唇上失了血色,幽湛的目光鎖住馬背上那道身影。
那枝嬌秾欲滴的桃花,分外襯她。
他竟不知,她喜歡的從來都是桃花。
第14章 .花再沒有人關心他疼不疼
梅鶴庭手裡用玉帶換回的梅花,突然間成了笑話。
高居馬背上的宣明珠身姿纖拔,宛如一莖新生的石竹嫩芽。她愉悅地將一騎紅塵千裡來的粉桃插在雕鞍,作以點綴,由始至終,沒有正眼瞧向他。
長公主身後的那些朋友,卻目光各異地打量梅鶴庭。
好似在疑惑,不是人人都稱贊梅驸馬才情高標麼,怎會連發妻的喜好也不知?亦有人對他不滿,覺得這人和他們的老大不般配,分了倒好,隻是心頭難免替老大窩火。
梅鶴庭亦為天之驕子,在江南亦是眾星捧月地長大,從未遭過這麼多異樣的視線。
當年晉明帝賜下婚旨後,除言淮氣勢洶洶找上門來一回,再沒有什麼人打擾過他。
如今細思,宣明珠出身高貴,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更不乏傾慕追隨者,賜婚的旨意頒出,即使沒有情敵來釁,她的知己好友豈會不來湊趣打聽一二?
應是宣明珠將人擋了回去。
她怕她的朋友說出不中聽的話唐突他,惹他多思多想,用這種方式默默保護了他。
他不知道。
這些年,他一直視平靜無憂的生活為理所當然。
“殿下。”梅鶴庭冷白的手指扣緊梅枝,皮肉被碾得變形,聲音低澀,“臣,有話想與你說。”
宣明珠恍若未聞,轉頭快意地招呼伙伴:“咱們這就出宮去給小淮兒接風洗塵可好啊?”
“好!聽大殿下的!”長公主發話,一呼百應。
“殿下!”眼見她要撇開他離去,梅鶴庭喉嚨發緊,邁步上前又喚一聲。
宣明珠垂頭隨口問:“這花是送我的?”
見梅鶴庭僵硬地點頭,她微笑嗯了一聲:“白梅傲潔,可惜春夏之交風和景明,並無霜雪供此花凌傲,不合時宜了些。駕!”
一行人馬呼拉拉經過梅鶴庭的身畔,催鞭直向宮外而去。
打頭那一騎,紅衣渌鬢,隨馬顛馳的腰肢纖軟又堅韌,絲毫看不出已是一個五歲孩兒的母親。
倩影驚鴻,是天人風姿。
梅鶴庭幾乎沒見過她快意縱馬的樣子,他本性不喜動輒鬧出一身汗的遊獵之技,帶得她婚後也漸改了性,靜居於深宅。
卻原來,她胡服騎射,是這等冠群芳的豐採神姿。
從前都是她在身後目送他出門,這一次,換成他凝視她的背影,久久不願移目。
可宮牆高隔,輕而易舉阻斷了視線。
梅鶴庭一顆靜如深潭的心,驀然似被無數石子砸出深深淺淺的漣漪。他見不得那石子亂他心神後便沉入水底不見,更受不了心湖上那片漣漪,漸行漸遠不回頭。
他默了兩息,丟下梅花,折身向兩儀殿而去。
*
“言淮當真將閩南的桃花一路帶回來,送給了皇姑姑?”
兩儀殿中,皇帝面色玩味地問。
“回稟陛下,正是呢。這位平南將軍也是的,回京不先來面見陛下,居然就奔著長公主殿下去了。”
御前司監黃福全話雖如此說,如何不知陛下寵信言小將軍,眼裡的笑意藏不住,“上苑侍衛回報,這會兒殿下帶著他們宮外飲酒去了。”又將梅驸馬的事一並說了。
“哼。”皇帝聽到這個名字,臉色不由沉翳。自己是個沒心肝的,他再鹹吃蘿卜也幫不了他。
忽而殿衛來報,梅少卿在外求見。皇帝漠然撇下兩個字:“不見!”
黃福全眼觀鼻鼻觀心,垂首立侍在側。
連他一個奴才都看得分明的事,這個梅驸馬,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殿下愛梅,隻不過因為做驸馬的姓梅,若他姓蘭,保不準長公主愛的就是蘭花,若他姓竹,想必殿下便愛竹子了。
梅花孤傲?
呵。
再傲,傲得過大晉朝三代以來最榮寵尊崇的女子嗎?
筆挺立於階墀下的男人,聽御前侍衛臉色為難地說陛下不見,本就失色的薄唇更蒼淡了一層。
*
星河低垂,華燈初上。
酒肆樂坊扎堆聚集的興化裡,入夜後一片熱鬧光景。
宜春樂坊的彩樓上懸掛著一串大紅燈籠,一樓坐堂中,異域風情的胡姬正跳著胡旋舞助酒,雪白足踝上以紅絲纏系銀鈴,鈴鐺的清響不絕,客人的笑聲亦不斷。
二樓,一間寬敞的雅廂內,近十位年輕郎君娘子席茵圍案而坐,以象牙箸敲打碗盞,聽琵琶行酒令。
“你們行行好,杯盞也要銀錢買的。”
楊珂芝雙手左右開弓,端上新換的四碟鮮脯果子,又起封兩壇子窖藏十年的醉君歡,轉臉笑罵一聲,將歪在林行首大腿上的傅芳芳扶正。
“眼見鬧的沒形影了,都脫家舍業不過明天了不成?全是殿下拐帶的!”
“怪我?”宣明珠笑瞪眼睛,酒氣薰得她的鳳眸潋滟生光,眼尾如抹了胭脂似的,多出兩道旎旎暈紅,伸手胡亂一指。
“喏,你看看小淮兒面前的酒壇再說話。這小醉貓子,在邊關喝不著洛陽的美酒,跑姐姐這兒打秋風來了。”
眾人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從前肆意胡鬧的歲月。
“阿姐。”言淮面似醉了,那雙眼卻亮如星鬥,望著眼前一根瑩白的手指,臂腕向前動了動,又捺住。
他將她的面容蘊在那片專注的眸海中,低低問:“為何不叫我恣白了?”
李夢鯨酸酸地咳嗽一聲,宣明珠聞言笑起來。
當年言淮恣意桀骜,酒量最好,每逢宴飲,浮白無計,她便給他戲取小字,喚為“恣白”。
跟著她的一幫人跟著瞎起哄,言恣白的名字漸漸便叫開了。
“恣白,邊關苦不苦?”宣明珠喝著酒問。
言淮點點頭,復又搖頭:“冷月亮照著荒城堞,萬裡一片靜,感覺那漫夜要捱不過去的時候,是苦的。一低頭,見心窩裡頭裝著人,又甜又暖和,便又不覺苦了。”
宣明珠靜了半晌,兀自笑說:“好不容易回來,英國公夫婦懸掛多年的心終於可放一放,你也該收收心,娶個妻子成家繼業。”
言淮正準備為阿姐倒酒的動作僵住。
她都知道。
知道當年他得知她要成親,大鬧過一場後跑去南疆是為了什麼。
言淮從來無事瞞她,那年他十四歲,對著宣明珠信誓旦旦:“阿姐莫要嫁別人,天下無人如恣白對你好,求阿姐再等我三年,隻要三年,恣白娶你!”
可阿姐隻是揉揉他的頭,笑他小孩子。
言淮忽然伸手攥住那根玉指,像怕一件寶貝從眼前丟了,麝著酒氣的唇鼻湊近那張日也想夜也想的容顏。
眼底暗潮奔湧。
“阿姐,我回來了。我也長大了。”
宣明珠聞聽心嘆:可阿姐快要死了。
少年人的心聲最是誠摯動人,她聽了,不是不感動的。然而她一直將小淮兒當作弟弟,斷無耽誤他的道理。
笑一笑,將手抽回,撥開那顆鬢發散落的腦袋瓜,反手頭朝下按在梨木案上,“你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