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豫哀嘆一聲母親大人英明,不敢抖機靈,與梅珩一一作答。
寶鴉聽得小呵欠連天,欲將娘親的精神全部霸佔過來,猴著身子沒個消停:
“阿娘阿娘,我給你講個書生和狐女的故事吧——”她猛一停頓,將頭搖成波浪鼓。
“不不不,我從來不聽這種破故事,我最愛讀書了!子曰,君子終日之間不違仁,子不語怪力亂神,阿娘,寶鴉乖不乖?”
梅豫和梅珩同時起身。
宣明珠一轉頭,看見梅鶴庭站在門口。
雖則目下不欲看見他,她也不由微愣,“你怎麼回來了?”
他身上依舊是挺括的深緋色制繡官袍,散著淡淡白術和皂角的氣味。
他這人有一點好處,在外接觸了命案,回到家無論多匆忙疲憊,總會先薰淨身上才進內宅,怕過了腌臜氣給她們。
宣明珠從前,很為這些小小不言的蘊藉而心動。
她想著,清嘉少語,蘊秀於內,是他的品格,就需得她這樣的耐心人,像推敲璞玉似的,細細去發掘琢磨才好。
反正朝朝暮暮時日長,東鱗西爪的無須著急,一點點收集他的小癖性、小脾氣、小美好,便覺這個人不再如表面的涼薄,擁有了獨有她知道的色授魂與。
可惜母後去得早,沒有貼心的長輩教給她——這種精雕細琢、逐字尋句如翻書的心悅法兒,原該是男人對女人的。
一旦反過來,由女人上趕子,男人未必領情心動不說,還可能覺得那是種無聊的困縛。
宣明珠就是明白這一點太晚了。
梅豫和梅珩對視一眼,眼裡皆含敬畏,向父親請安後識趣告退。
Advertisement
梅寶鴉目光清亮,軟軟叫了聲,“爹爹。”
梅鶴庭嗯一聲,多看了幾眼母女倆靜享天倫的畫面,來到榻邊,俯身用手背輕探女兒的額頭溫度。
人順勢坐在宣明珠的身側。
他看著她的眼睛,嗓音低澈:“之前是想回樂坊中將事宜交代清楚,就送殿下回來的。”
是回答,又像在解釋。
宣明珠懂了,厭翟車行得快,他沒追上。
若在幾日前,她也許會因為梅鶴庭一改原則的體貼而欣喜。
而今,命都快交代了,一點沒滋味的小情小趣,也隻是沒滋味了。
她面上淡淡:“這邊我陪著寶鴉便是,你去忙吧。”
梅鶴庭眸光微暗,縈繞在鼻尖的馨香霎那似遠了,薄唇輕抿:“臣亭午後休值,無事。”
說著,男人隱蔽地捏向袖管。
袖中有一本集詩冊,梅鶴庭編錄了許久,本該在宣明珠生辰當日送出去,誰知那日鬧得不愉快,便擱淺下來。
正好,趁今日闲暇送與她。
再向她賠個不是。
她一向溫順可人,將話說開,便也不會鬧了。
宣明珠卻倏爾起身,“既如此,你且陪寶鴉片刻,我回屋換件衣裳。”
轉頭對小姑娘笑道:“阿娘換了衣服就來。”
梅鶴庭心中有一閃而逝的違和。
他感覺宣明珠今日對待他和女兒是兩樣態度,沒等想明所以,寶鴉已點頭撲到爹爹懷裡,撒嬌道:“抱抱!”
梅鶴庭抱過女兒,怕硌著她嬌嫩的皮膚,小心放輕臂力。
寶鴉小腦袋靠在父親肩頭,聞到一點點清涼的松針味,又像是洛陽初冬的第一場新雪,覺得比她屋裡薰的香果子還好聞。
小姑娘半點不記仇,軟乎乎的手臂摟上爹爹脖頸,仰起小臉:“爹爹,《論語》我都背下來啦。”
梅寶鴉今年尚不到五歲。
人都說梅家有女,模樣性情肖母,才思心智隨父,是不折不扣的天生之才。
單說方才隨口引用論語,一個尚在垂髫的稚子,口角伶俐得磕絆都沒打一個。
自然,這份天才也用在了翻螞蟻窩藏進丫環被窩、爬假山掏鳥蛋砸魚、往水井裡倒胭脂——前些日子又添上一樁,用墨汁潑人。
梅鶴庭幫她捋順額前的流海,一改在外的冷峻,聲音溫醇道:
“爹不考校你的學問,背不背書都不打緊,隻是寶鴉要記得,不可以仗著自身聰明就隨意欺負他人。”
“嗯嗯。”寶鴉點頭如啄米,“我乖的。”
饒是梅鶴庭平素不苛言笑,此刻也不由得心頭軟化,看著小小年紀便五官精致如玉琢的女孩兒,眼中浮現幾分暖色。
自言自語:“你娘小時便是你這模樣麼。”
梅寶鴉不贊成地直搖頭,“豈會豈會,娘親比天仙還美哩!一百個寶鴉才勉勉強強比得上娘親的一半!”
“這樣啊。”
*
宣明珠回房換衣,是疑心衣領上沾染了血腥氣,怕以明察秋毫著稱的大理寺梅少卿發現端倪。
不過想來,他是不留意自己身上這點小事的。
並非宣明珠有意瞞著病情,故作矯情,而是她一夕改變心境,眼下正籌謀一事,需要與驸馬全無糾纏的一刀兩斷。
二人橋歸橋路歸路,不節外生枝,皇宮那頭才好辦。
在鳴皋苑換了件家常衣裳,宣明珠沒急著回去,召來暗衛松苔吩咐兩件事。
“讓迎宵去宮門口等消息,算來太皇太妃生病的消息,這幾日該傳出來了。
“你再去太醫署秘詢楊醫正,我喝了藥後,這程子總覺胸口悶悶的,嗓子眼發甜,可有什麼妨礙?快去快回,莫露形跡。”
她身邊除了泓兒澄兒,加上在外行走的迎宵、送儺、松苔、雪堂幾個,都是多年心腹,可以完全信任。松苔領命而去。
不到半個時辰,松苔帶回一個意外的消息:楊太醫不慎在家中摔倒,昏迷不醒了。
“什麼?”宣明珠聽聞此信十分吃驚。
“醫官去看過不曾,可嚴不嚴重?如何出了這等事?”
松苔細細回稟,說這一日楊太醫輪休,不在太醫署,本來在家中午睡的,據楊太醫的老妻張氏說,也不知夢裡見了什麼,突然驚坐醒來,大喊了兩聲:“不對、錯了!”
之後楊太醫光腳下地,急得一個勁兒原地轉圈,自己嘀嘀咕咕半天,就要出門。
張氏見他鞋還沒穿,急得拉他,不妨楊太醫腳底板上有汗,二人一個拉一個搶,楊太醫身子向前一踉跄,當頭磕在了門檻子上。
這傷磕在後腦,醫官看過之後,道楊太醫的年事已高,何時清醒不好說。
言下之意,能不能醒都在兩說間。
宣明珠聽了,納悶好半晌,隻得命人好生照拂楊府,胸口那股說不清的煩燥更甚。
這時,午後的第二副藥煎得了,澄兒小心翼翼地端來,碗口冒出的熱氣有股子撲鼻的腥味。
宣明珠見了這碗苦藥湯,沒奈何,蹙眉接過白瓷碗一口氣喝下。
第6章 .舍你我兩清吧
晚膳有阿耶和阿娘陪同,梅寶鴉吃得眉開眼笑,時不時左右輕晃著小腦袋,情緒上來了,還哼起不知名的小調。
梅鶴庭換過一件群青地家常直裰,用膳時的身姿亦筆挺,偏頭瞧她一眼。
寶鴉立刻繃住小臉,軟聲軟氣的,“女兒曉得的,食不言寢不語。”
宣明珠心頭記掛楊太醫的傷情,聞言睫影微動,愛憐地給女兒夾去一塊炙酥肉,“寶鴉年紀還小,可不講這些規矩。”
梅鶴庭沒再說什麼。梅寶鴉於是又開心起來,給自成一派的哼哼曲續上後半段。
撤了膳,已是暮色四合,宣明珠不敢將寶鴉帶出屋去,又怕她晚膳用得多積了食,便找來一本花樣冊子,帶女兒剪紙花消磨時間。
一大一小兩顆腦袋挨在一起,玩得有滋有味,梅鶴庭磨蹭在房間裡沒離開。
往常這個時辰,他要麼去書房看書,要麼有公文處理,不會在閨閣中浪費分毫。
宣明珠沒抬頭道一聲:“這裡沒事了。”
樹杆子似的杵在那裡,擋光呢。
梅鶴庭輕應一聲,卻立在帷邊沒動彈。
他看著寶鴉盤起小腿鄭重其事地挑選花紙,大部分目光,卻落在妻子被琉璃燈映得光華熒熒的芙蓉面上。
從前他們在一處時,都是她想方設法找話與他說,聲音摻了蜜似的嬌膩,總不會讓話題斷了。
今日卻沒有。
想是寶鴉在的緣故。
男人不禁近前一步,讓那縷獨屬於她的馨香在鼻端更清晰些,拙拙地指著問:“這個,絞的什麼花?”
連宣明珠都聽得出他在沒話找話,淡掃眸尾,瞅他一眼。
她如今的耐性不大好,隻是在孩子面前不好發作,神色寡淡道:
“宜春樂坊的案子尚待調查,我說了三日時間,便是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哦,莫以為我這內阃婦人說笑,不敢找大理寺的麻煩,所以梅少卿,要抓緊。”
這番話不陰不陽的,梅鶴庭更坐實了她還在為白日的事不高興。
應當的,此事確實是他不問青紅皂白,當著外人的面誤會了她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