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樓下兩方寂靜,宣明珠訪友的好心情被他一掃而空,低斂輕輕顫抖的睫。
“讓開。”
梅鶴庭不願她下次再犯相同的錯誤,拉住宣明珠的手腕,“殿下聽言。殿下承胤貴重,自與尋常閨淑不同,一言一行皆為宗女之表率,不可從心所欲,逾矩乖張。”
楊珂芝忽然沒好氣道:“青笠!”
管他是不是這起命案的主理人,她這爆脾氣真捺不住了!了不得,縱使晉明帝和先帝當世時,都舍不得說昭樂一句重話,他倒反了天罡,堂堂的長公主,教訓張口就來呀?
楊珂芝咬著牙根兒,“青笠,一個時辰前冰鎮的酥酪此時剛好,還不端給殿下,用上一碗壓壓驚再走?長公主遠道來訪,你可仔細待人的禮數,別忘了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鹹,鼻子上頭倆窟窿通透些,連這麼點眼力價兒都沒有嗎!”
梅鶴庭微怔。
青笠反應也快,順勢接口:“是。多承長公主殿下惦記我們坊主,今日特意來訪,不成想鬧出這種事,將殿下嚇得六神無主,當真是敝坊的疏失。”
梅鶴庭腦中有一瞬空白。
一個時辰前,訪友。
——她不是為他而來的。
再看她的臉色微微發白,確實像被嚇壞的模樣。
自己方才,對她說了什麼?
“臣……”
宣明珠輕巧地抽出手,瞥了眼腕上那一圈紅痕,神色雍容地走過男人身側。
避過他下意識伸出的手,長裙曳地,拾階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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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少卿如此草率推演,本宮不得不懷疑大理寺主理刑獄的能力。”
正欲跟上去的梅鶴庭懷疑自己聽錯了,雙腳定在原地。
宣明珠一步步走到圍屏邊,屍體已被兩個衙役擔上苫架抬去,她毫不避諱地站在那張波斯毯上,聲音清凜:
“限大理寺三日之內結案,崔錦衣親自將案宗遞到長公主府,滯一日,謫徽州。”
崔錦衣是大理寺卿的名字,徽州是崔錦衣的家鄉。整個堂廳,比方才的死寂還寂。
那些因樂坊死人而驚恐萬狀的女孩子,忽見識到不怒而威的長公主殿下,言語間又偏向樂坊,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隻覺長公主殿下渾身上下都熠熠然閃著光輝,令人崇敬不已。
隻苦了大理寺的一眾官役,個個屏息。
評事李乾的寒毛都豎起了,往常這位殿下對著梅驸馬要星星不給月亮,再和氣也沒有的,想不到今日竟當眾駁了驸馬顏面。
他舔舔幹澀的唇,試探開口:
“啟稟殿下,梅大人近水樓臺,不如讓他將案子進展……”
“荒唐。”梅鶴庭回過神撩袍下樓,快步走向宣明珠:“殿下置氣也要有個分寸,內阃不得幹預有司辦案。”
第5章 .斷病情
宣明珠回眸儇挑長眉,淡淡睨了他一眼。
置氣?分寸?
“本宮承胤貴重,不是少卿方才之言嗎?怎麼轉瞬功夫,本宮之一言一行便不成表率了,爾等便敢不遵從了?”
長公主的聲音並不高,李乾卻兀自一個激靈,膝蓋一軟,泥首在地。
他側目偷覷,原來腿軟的並非自己一個,大理寺的其它衙吏亦感到來自天家的威壓氣象,紛紛然跪倒一片。
楊珂芝憑欄微笑——這才是,當年那位隨同晉明帝接待新羅國來使,在朝堂上神色自若,應對如流的大晉長公主風採。
梅鶴庭後退一步,有些陌生地看著她,無來由憶起那個夢。
夢中少女驕矜的眉眼,與眼前妍麗卻冷漠的神情極其相似。
她對他說:我不要你了。
梅鶴庭心頭閃過一縷抓不住的慌。
*
宣明珠神色平靜地說完那番話,踏珠履便行出樂坊。
登上翟車就吐了一口血。
初時她隻覺喉頭腥甜,等看清帕子上殷紅的顏色,怔愣好半晌沒回神。
她記得,當年母後是在彌留之際才開始嘔血的,吐血症狀出現不到一個月,便仙逝了。
“殿下。”
紫帷外突兀響起一道聲音,帶著熟悉的清冽。
本就心底發冷的宣明珠登時打個寒顫。
她掐緊冰冷的指尖,從失魂中回過神思,將那團血帕塞進袖口,清了嗓音問道:“還有事?”
梅鶴庭竟會丟下他的公職追出來,有些出乎宣明珠的意料。
想必是她的發號施令,讓他不解,不適,亦或不悅了?
隔簾聽他道:“方才是臣誤會了殿下,臣在此賠禮。殿下想來受了驚嚇,待臣歸家,陪殿下說話可好?隻是……莫要幹預有司,再使得陛下不滿。”
聽聽,一口一個為臣,一口一個殿下。
多年的夫妻,終究過成了恪禮的君臣。
想必他是聽說了皇帝下旨令她“閉門思過”的消息,才會一反常態,追出來規勸她吧。如此低聲下氣地當街賠禮,也真難為風骨卓然的梅大人了。
宣明珠胸間的氣血又在翻騰,纖掌捧心,在車廂內輕輕闔目:
“本宮的確受了驚擾,目下心神不定,驸馬可願送本宮回府?”
果然,翟車外沒了動靜。宣明珠如願勾唇,吩咐乘輿使:“啟駕!”
梅鶴庭的為人,先公後私先國後家,從未有過例外。往常她失望也無用,今日以後,再不會了。
隻是自己的病情比預想中更為嚴重,如此,解缡之事要盡快提上日程了。
*
回到府中,卻聽說寶鴉午睡魘著了。
宣明珠不及換衣,來到寶鴉住的雛鳳小院,中途趁崔嬤嬤不在身邊,順出袖裡的絲帕交給泓兒。
泓兒一眼瞄見上面的顏色,心頭大震,宣明珠以眼神示意她悄悄處理掉,不許聲張。
前除栽種著佛桑與千葉榴,映日的鮮紅比襯別樣的翠綠,是小女孩子院裡才有的鮮活。清風自暖日的雲腳吹入這方小小清淨地,木葉簌簌輕響,宣明珠的心緒安定下來。
小婢為長公主挑開半卷的細篾簾子,屋裡已站了不少人,除卻梅寶鴉身邊的一個奶姆兩個使婢,府上養的一位女醫官也候在抱廈。
落地罩的多寶櫥槅旁,還有兩個少年筆直而立。
其中一個穿著青圭色缂絲圓領衫袍,年紀在十二三歲間,另一個年齡稍小,皆容清神雋,並肩站在那處,隱隱有芝蘭玉樹之姿。
二子齊喚“母親”,躬身向宣明珠請安。
宣明珠點了頭,額上汗水粘住流海的小姑娘已經在小榻上可憐巴巴伸出手。
宣明珠洗了手,熟練地將小團子抱在懷內,側坐榻邊。她輕探寶鴉的額頭,不曾發熱,這才松了口氣,揮退興師動眾的眾人,隻留下兩個少年。
她目光逡巡著三個機靈鬼,似笑非笑。
“說吧,是午睡前又聽志異故事了,還是哪位好哥哥又帶著寶鴉去爬假山了?”
寶鴉在馨香的懷裡眨眨眼睫,乖巧不語。
稍矮些的月白服少年徑先笑道:“論起小妹的‘好哥哥’,母親曉得的,我一貫爭不過兄長。”
“嘿!你這小書呆怎麼蔫壞呢!”青圭衫少年急了,“娘啊,天地良心!我今兒都沒見著寶鴉,是午時下學聽說寶鴉睡魘了,才過來瞧瞧的。”
說著他對寶鴉一陣擠眉弄眼,試圖拉攏盟友替自己正名。
宣明珠微笑。
長子梅豫,次子梅珩,皆是宣明珠過繼到膝下的養子。
她與梅鶴庭成婚之初三載無子,梅鶴庭嘴上不說什麼,以宣明珠當時的德性,心中無愧才有鬼了。尤其太醫明言她的體質不易成孕,宣明珠便與驸馬商量著,從梅氏本支過繼一子,即是梅豫。
第二年,她又從皇室中過繼了一個父母亡故的郡王之子,本名宣珩的,改為梅姓,養在膝下,是一心為了讓梅家子息繁茂些。
那幾年成玉在背地裡動輒笑她是“不下蛋的錦雞”,“隻知扒別家的窩”,宣明珠得知後,好生賞了那碎嘴子幾巴掌。
在她心底裡,實則一向視梅豫和梅珩如己出,無半點芥蒂。
梅寶鴉不負所望,在娘親懷裡扭動小屁股,扒在娘親耳朵邊說:“對的,梅大今天給我講的奇異故事可帶勁了!”
梅豫兩眼一黑:寶鴉誤我!
梅珩澹然微笑:妹妹睜眼說瞎話的本領越發高超了。
“叫大哥哥。”宣明珠輕拍寶鴉的背,“不許欺負人。”
“噢。”寶鴉慢吞吞應聲,龇起小白牙對梅豫甜甜一笑,也不見叫人。
這孩子早慧,從小眼睛裡幹淨,早年間往往隻是抱去園中逛遊一圈,回來便會夢魘。
醒來汗出了一身,亦不哭不鬧,隻是格外黏人,總讓爹娘晚間陪她一起睡。
母子間說笑了幾句,宣明珠問清情況,寶鴉此日確實沒去過花園水井假山之類的地方,上一個志異故事,還是初八那日聽的,便命奶嬤嬤翻出祟神簿子,向園子正西方送走了花神娘娘才算完。
宣明珠又命丫頭取來蜜腌的玫瑰滷子,拿小篆字隱青盌澥了盞糖水,一口一口喂給寶鴉。
隨口問二子近來的課業如何,她想起了一事,好笑道:“什麼國子監課業忙,過不來請安,是老大又背不出書了吧,打量著找轍在我這懵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