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芝沿著這條路走到屋子向陽面,這邊立著兩座墳。
“爹,娘,女兒不孝,現在才來看你們。”安芝蹲下身子輕輕抹了下臺子上的灰塵,在上面倒了三杯酒,“你們應該已經與大哥團聚了。”
“二堂伯他們被趙家告到衙門裡,今天一早剛送去官窯,他們賣掉的那些東西,沈家大少爺幫我留下,現在都已經擺回去了,祖父的那幾幅畫還在,掛在前廳裡,還有娘的那把琴,我也找回來了,就放在您以前放的窗邊,就是那綠蘿我養不好,沒以前長的好看。”
“大哥,芍姐姐的婚期在五月,她就要嫁給馮家少爺,我會替你去看看她,至於船上的事,知知做主,就不告訴她了,我看那馮少爺人也挺好,芍姐姐定然會過的不錯,你不用擔心。”
“義父幫了我很多,金陵那邊的生意也不錯,雖然這兒的商行都賣了,不過我很快會再買回來的。”
第三杯酒倒下去後,安芝的手頓了下,她臉上的笑意更甚:“你們放心,我會好好的。”
或許是安芝冷靜的太快,大家都對她有些擔憂,李管家看向沈少爺,見他一直看著大小姐,心中那擔心才減了些。
大小姐願意把沈少爺帶到這裡來給老爺夫人看,沈少爺就是大小姐認定能託付的人了。
微風起,帶著林子內的溫涼,輕輕撫過安芝的臉頰,如同親人的手,溫和而輕柔。
安芝抬起頭,陽光落下,光輝星星點點落下。
……
回城時是正午,沈家馬車內,沈帧執了賬簿,但一刻鍾過去卻連一頁都還沒翻,初七扭頭看了自家少爺一眼,隻覺得少爺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雖然少爺剛剛在山上什麼都沒說。
快到計家時,前邊馬車忽然一停,沈帧抬起頭,初七稟報:“少爺,沈家門口好像有人。”
過了會兒初七又道:“少爺,是傅大人。”
沈帧愣了下,卻沒有太多的意外:“扶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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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帧下馬車,看向計府門口,站在那兒的人不止是傅大人,還有他的兄長,另外一個中年男子,與傅凜一樣不苟言笑,看眉眼間應該是他們的父親。
不遠處還有馬車與人等著,他們應該來了有一會兒,如今這幾個人都在看從馬車上下來的安芝,其中年長的那位,目光尤為激動。
“進去再說。”
見外邊有人圍觀,沈帧上前提醒,安芝回了神,從他們身上收回視線:“傅大人請。”
三個人神情各異,唯有傅亨表露的明顯,他時不時看安芝,又忌憚與父親和二哥,等到走進計府後有些迫不及待,叫了聲安芝。
安芝吩咐寶珠去沏茶,聽到他這麼喊有些意外:“傅大人為何這麼叫我?”也沒有熟到那個份上,直接叫名諱不太妥當啊。
“我,我是你……”
咳嗽聲傳來,傅亨當即噤聲,傅連城打量了前廳內後,沉聲:“你是嫣然的孩子。”
或許是這幾個人眼底的情緒太過於怪異,安芝臉上的笑容微頓了下,之前傅大人一直追著她的姓氏過問,如今又來了個姓傅的,還直呼娘的名字。
“我娘已經過世很多年了。”
傅連城看著她:“我知道,十六年前你出生時,我來過宣城。”
安芝抬眸,淡淡道:“我娘是孤兒,無父無母沒有兄弟姐妹。”
傅連城一愣,大抵是沒想到安芝會這麼說:“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安芝想要起身,一隻手按住了她,她轉頭,沈帧輕輕搖頭。
安芝眼神微閃,看向對面的三個人:“幾位大人,你們忽然造訪寒舍,有何要事?”
傅亨都快急死了,可父親在,他什麼都說不了,廳內安靜了會兒後,隨著寶珠端茶進來,打破了平寧,傅連城的神情微松:“你娘過世後,我每隔幾年回來宣城看看,四年前我來時,計家還不是這樣,你大哥也已經議了親。”
安芝緩緩坐下:“三年前大哥出事,父親也過世了。”
來的路上這些傅連城都知道了,也就四年間,計家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若非年底傅亨回去說起這事,他還不知道計家出了事。
傅連城看著眼前與妹妹有著七分相似的安芝。上一回見到她,其實已經過了十來年,安芝去了宜山後,他來宣城就沒再見到過她。
“我是你的舅舅。”
安芝垂眸,她想到了,千裡迢迢從京城到宣城來,若是什麼傅姓遠親,犯不著這麼重視。
“你娘是傅家大小姐,你外祖父過去是吏部尚書,二十四年前,你娘獨自出遊來到金陵,與你父親結識,之後因你外祖母不同意,便與你父親私定終身,跟著他來到了宣城,與傅家斷絕了關系,至此之後她再也沒有和傅家聯系過。”
安芝微張了張嘴,最終沒說什麼。
“你外祖母生了三個兒子,獨你娘一個女兒,自小疼愛,所以她離家來到宣城後,你外祖母倍感傷心,責令傅家上下不許任何人提起你娘,也不許任何人來找她,將你娘的所有東西盡數清了。兩年後,我申請調往洛州,途徑宣城時得知你娘生下了你大哥,託人給她帶了賀禮,但她不願收。”
“洛州來回必經宣城,六年後我調回,那年你出生,知道她過的不錯,回京後本想與你外祖母提起,但她對當年事耿耿於懷,我便隻能找機會來宣城看看。”
傅連城將他前來宣城這件事守的很牢,沒有告訴任何人,得知安芝出生時身體不好,他還曾為她尋過大夫送過藥,但傅嫣然就是那樣的性子,知道是他送來的,全部都拒收了。
後來傅嫣然過世後,傅連城還是保持著三年一趟,四年前來過後,京中忽然遇事脫不開身,原本去年就要來宣城,一拖再拖,誰想最後是通過兒子來告訴自己,計家出了這麼大的事。
三年前這孩子才多大,就獨自經歷了這麼多事。
安芝低垂著頭,嘴角微揚,臉上卻沒多少笑意,還真是來認親的。
第109章 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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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廳內安靜了許久, 安芝放在桌上的手微動了下,抬起頭看他們, 語氣疏離:“我娘既已與傅家斷絕關系, 她就不是傅家的人了,我不會跟你們去京城的。”
傅連城眼底閃過詫異, 驚訝於她洞悉了他們此行的目的,他來時的確做了這樣的打算, 過去有計家在,即便是嫣然不在人世,兩個孩子依舊能過得很好, 可現在計家如此, 她孤身一人, 倒不如把她接回傅家去。
傅亨憋了許久,忍不住道:“我待你會像親妹妹一樣的,祖母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她其實一直都很想念姑母。”不論是二叔還是三叔,他們都會對她好的,出門時其實祖母也知道他們此行宣城所謂何事。
“傅大人,我娘就葬在宣城外南面的宣陽湖上, 從小路上去, 能看到木屋。”安芝起身, 看著他們平靜道, “你們若是想看看她, 可以過去祭拜。”
說完後安芝走出了前廳, 這回沈帧沒有阻攔她。
前廳內再度安靜,傅亨看了看父親和二哥,隨後看向沈帧:“這是……”
“傅大人,若非她惦念她的母親,在您剛剛問及自己是誰時,她就已經要謝客了。”沈帧看著他們,神情溫和,“若是我沒猜錯,當年傅家反對這門婚事的原因,除了計家是宣城人氏之外,最重要的是傅家覺得門不當戶不對。”
傅連城如何會瞧不出侄女與這位公子之間的關系:“沒錯。”說門不當戶不對其實還好聽了,當時母親見嫣然喜歡的是個商賈之子時,勃然大怒。
“京城中多權貴,傅家家世如此,伯母若是嫁與計家,不般配之外,還會惹人笑話,再加上遠嫁宣城,不知其安好與否,便是有什麼事都難以及時知曉,你們的諸多考慮,其實都在情理之中。”
“伯母離家後,你們斷絕關系不再往來,是生氣也是為顏面,無可厚非。”
“所以既已斷絕關系,傅家本就看不上計家這樣的經商之戶,其實不必為了安芝她特意跑這一趟,她未必肯認你們。”
傅凜眉宇微動,抬舉了傅家這麼多,話說的這麼漂亮,讓傅家佔盡了道理,到頭來卻都是在說他們不講道理,為了些顏面之事,怕被京城的人笑話,阻撓姑姑的婚事不成,還斷絕了關系這麼多年來都沒有聯系。
傅連城身為長輩,他也很難解釋過去的一些事,更何況當年母親的確是因為看不上計家的家世才會反對,傅家幾代人在朝為官,從未有過這樣的事,即便當初嫣然與傅家斷絕關系,京城中說起來,也會暗中嘲笑傅家竟與宣城的商戶結了親家,嫁的還是嫡出大小姐。
須臾,傅連城微嘆:“這孩子與嫣然很像。”
“安芝曾與我說起過她母親的事,伯母她在嫁給伯父後曾生過一場病,至此之後身體就不太好,後來生了兄妹二人,身體更是每況愈下,安芝從小體虛,也是因為如此,甚至有算命的斷言她活不長。”沈帧坦然看著他們,“我想不止是傅家對此耿耿於懷,當年伯母對這件事亦是耿耿於懷,她知伯父的好,傷心於傅家對此的反對,伯母她離開傅家後,應該比你們任何人都心傷。”
“知知她很聰明,我能想到的,她都能想得到。”
傅連城一怔,多年來沉浮官場,素來沉著的臉上,有了變化,他一時間竟是說不出什麼來。
為難的從來都不止他們,最為難的是嫣然。
……
前廳外,長亭回廊中有拐杖輕拄的聲音,站在亭子內的安芝轉過身,見他拄著拐杖有些擔心:“你今天走了太多路了。”欲速則不達,他坐了六七年的輪椅,雙腳肯定沒能這麼快恢復。
“他們要回去了,離開前會去祭拜一下伯父伯母。”
安芝扶他坐下,轉頭看去,長亭回廊外,傅家父子三人站在那兒,正看向她這邊,傅亨滿臉想親近的意思。
安芝低聲道:“我一直以為我娘是孤兒,現在回想起她當初說的那些話,其實她心中一直想著傅家。”
“你知道小的時候她最常與我們說什麼嗎?她說不論為官還是經商,還是平明百姓,皆是各司其職,有聖上沒有百姓,不為國,有官沒有商,不為富。”
“我娘那麼說,其實有些過於理想化,怎麼可能沒有門第之見呢,深淺罷了。”饒是平民百姓間都多見這種事。
“伯母有這樣的見地,十分不易。”
安芝看著傅家人:“我娘她應該很希望父親能夠得到傅家的承認。”
沈帧知道她的心思:“所以你讓他們去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