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離去的方向,在街旁的一處牆角內,適才的那位‘乞丐’緊緊地盯著裴潺的身影,臉上的頭發已被佛開,露出了一張臉。
正是錢四公子。
錢家大房被抄家,大夫人金氏先經歷了喪子,再遭受了抄家之禍,夫君還在牢裡關著,整個人瘋了一般,性情大變,把身上所有的氣都出在了錢四身上。
每日都要讓人拖到屋裡,鞭打一回,打到她手軟為止,全身都是藤條的痕跡。
誰能想到昔日在外橫行霸道的錢四,也有被打到爬在地上求饒的一日,“夫人饒過我吧,饒了我吧……”
大夫人倒是給了他一條活路,“想要我饒過你,也可以,你去把刑部侍郎裴潺給我殺了,我就饒了你,否則,我遲早會打死你。”
錢四抱住一對青紫的胳膊,恐懼與絕望爬滿了那張臉,扭曲又猙獰。
他隻有這麼一條活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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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潺繼續搜查。
搜了五六個賣梳柄的攤位,兩個大鋪子也搜了,毫無結果,正打算回去再查查其他線索,身後廣白一拽他衣袖,“主子,主子!那是不是大姨子?”
什麼大姨子?
裴潺轉過頭,便見到了一道匆忙而去的背影,素色白衣,發髻簡單,身姿高挑,同為刑部做事,也算是打過了不少照面。
單憑背影,裴潺便認了出來。
不是白家大娘子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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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霽上輩子隻知道張嬤嬤卷走了二夫人周濟她娘家的大半錢財,但並不知道是如何卷走的,張嬤嬤的家人,她查過,公婆已故,家中隻有一個丈夫和一個女兒。
賣梳柄的人,多半也是張嬤嬤的哪個親戚,若隻是個同伙,她不可能放心把那些贓物交給她。
昨日金秋姑姑為了救人,把自己折騰病了,那些東西她必須得討回來。
白明霽從巷口跟到了鬧市,再從鬧市跟到一處僻靜的巷子,到了一處矮牆院子前,那位賣梳柄的人把車子放在了門口,從梳柄底下掏出來一個包袱,抱在懷裡,左右環顧了一陣後,推門而入。
徑直走到了一間房門前,敲了三下,“姑父,是我。”
過了一陣,房門從裡打開,走出來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見到他懷裡的包袱,伸手便去拿。
買梳柄的人遞給了他,交代道:“姑母說府中起了變化,這些東西姑父先拿著,不急著變賣。”
中年男子問:“她人呢?”
買梳柄的照著張嬤嬤的原話,傳達道:“晏家的少夫人今日說要查賬,不僅是鋪子,還有良田都得查,二夫人擔心手裡的爛賬被發現,正著急派姑母去處理,姑母怕二夫人懷疑,隻得先去,已出發去往鋪子了,讓姑父趕緊想個辦法,知會上頭的人一聲,該怎麼辦……”
中年男子臉色突然一變,回頭警惕地看向門口,猛地推了一把賣梳柄的人,吼出一聲,“走!”
沒來得及。
院子的門扇被人一腳踹開,白明霽動作極快,手裡的一條長竹竿,勢如破竹般擲出去,對準了正要翻牆而逃的‘梳子攤販’。
那攤販被稿子打在後背上,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半天沒有爬起來。
中年男子嘴角一抽,罵了一句“蠢貨。”自己先往門口跑去。
怕打草驚蛇,白明霽今日過來沒帶多餘的人手,隻有她一人。
如今遇上了兩人,她不太好制服。
又一杆子砸在那位想要起來的‘攤販’身上,再回頭,那中年男子已經到了門口,白明霽看到他懷裡的包袱,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追到門口,卻突然見那中年男子從門外退了回來,腳步踉跄,雙腿抖得厲害。
又進來了幾步,白明霽才看到了他脖子上架著的一把彎刀。
身前的一人還在逼著他往後退,一面架著刀,一面彎腰從他懷裡奪過了那個包袱,朝對面的白明霽一揚手,問道:“大娘子是要這個?”
白明霽愣了愣。
裴潺?
他怎麼在這兒。
顧不上問,那位‘攤販’不知何時又站了起來,開始往外跑,白明霽沒了耐心,轉身一竹竿掃過去,竹竿尖端,插|進了那人的小腿,聽到耳邊的慘叫,白明霽淡然地道:“警告過你,別跑。”
同時裴潺也踢了一腳中年男子的膝蓋,將其壓在了地上,掃了一眼跟前的院子,同廣白吩咐道:“放信號叫人。”
—
皇宮。
晏長陵今日剛到錦衣衛,便被皇帝叫進了宮。
替太子祝賀生辰。
太子一場病初愈,得知皇帝要把他送去太後那裡,哀求過皇帝,要繼續留在東宮,並再三保證以後不會不亂吃東西。
往日他說什麼,皇帝都依他。
這回皇帝沒有,鐵了心要把他送到太後的宮殿,“你放心,太後性子好,你過去跟著她,她會好好看顧你。”
太子見完全沒有回旋的餘地,便隻能退而求其次,往後拖,“兒臣能否過完自己的生辰,再搬去皇祖母那?”
如此小小的要求,皇帝沒理由不答應。
慶生宴設在了東宮,太子的生母朱氏不在。
皇帝懶得再看她,隻怕人請過來又是她一個人的一場大戲,太子還過什麼生辰?
皇帝沒請她,來的都是東宮的臣子,還有晏長陵。
嶽梁也在。
並非提前受邀,而是他運氣好,進宮時碰恰遇上了,被皇帝拉了過來,蹭了一場宴席。
孩童的生辰,不能照著大人的來辦,沒有歌舞,皇帝請來了宮外的戲班子,替他安排了一場皮影。
皮影戲過半,到了中場歇息之時,李高便低下頭去,輕聲提醒太子,“殿下,該答謝諸位大人了。”
身為太子,自生下來一言一行便受到了專門的訓練。
如今太子已到了七歲,這樣的禮儀不在話下,年歲尚小不能飲酒,便以茶代酒,起身後對著一眾臣子一一答謝。
李高怕他認不全人,貼心地立在他身後,隨時準備提醒他。
先從東宮的幾個近臣開始,太子極為聰慧,每個人都記得清楚,準確無誤地叫出了對方的稱呼與職位,並表達了感謝。
輪到晏長陵時,太子卻突然不動。
李高一愣,及時提醒他道:“殿下,晏世子。”
太子彷佛沒聽見,七歲的孩童,喜歡和厭惡都表現在了臉上,一咬牙,直接略過了晏長陵,將茶杯舉向了嶽梁,“孤謝過嶽大人。”
席間氣氛瞬間起了變化。
眾人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如驚濤駭浪。
嶽梁起身接受了太子的答謝,回了禮,走下放下酒盞事,眸光也不自覺微微一轉,瞟了一眼身側的晏長陵。
晏長陵像是無事人一般,端正地跪坐在那,臉色如常,並沒有半絲尷尬。
皇帝的眉頭早就皺了起來,沒出聲去提醒,怕一旦太子的脾氣撅起來,場面隻會更糟,隱忍著一直到太子答謝完了,才抬眼去看他。
太子卻埋著頭,故意不往他臉上看。
縱然李高急得滿頭大汗,喚了好幾聲,“殿下。”太子充耳不聞。
臺上的皮影又開始了。
眾人的目光便回到了熒幕上,氣氛卻明顯發生了變化,哪裡還有看戲的心情,個個都提心吊膽。
皇帝的靠山是晏家。
太子的後盾則是朱家。
今日太子當著眾人的面,掃了皇帝的靠山晏家一記耳光,也相當於打了皇帝。
這該怎麼收場?
好不容易熬到了皮影戲結束,接下來是一場舞劍。
皇帝看了一陣,把太子叫到了身邊,指著那名舞劍者,問太子,“如何,是不是沒有你晏叔叔的劍法好?”
太子緊抿著唇,不答。
皇帝一笑,耐著性子同他道:“你三歲起,你晏叔叔便手把手地教你劍法,你如今的功夫,大半都是他教的,朕問你好不好,你答不上來?”
太子垂下了頭。
皇帝看他這副樣子,腦門心突突跳了起來,深吸一口氣,神色肅然地道:“朕問你話。”
太子也有些害怕了,胸口一陣起伏,似是受到了極大的委屈,抬頭衝著皇帝哭道:“這天下又不隻是他一人會功夫,兒臣不願意讓他教!”
太子的聲音幾乎是吼出來的,傳入了在座每個人的耳朵。
話裡雖沒有說出名字,但人人都知道那個‘他’是誰,個個精神百倍,繃緊了脊梁骨,生怕殃及到自己身上。
沒有料到太子會如此忤逆他,皇帝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他。
太子似乎氣急了,也似是憋了太久,一句更比一句震撼,哭嚷著道:“孤一點都不喜歡他,就因為他,父皇把我的母後貶為了母妃,如今連養育兒臣的資格都沒了,今日是兒臣的生辰,可兒臣的母妃卻不在這裡,父皇請先生教會了兒臣何為孝,為何又不讓兒臣去履行‘孝’。”
皇帝眼前陣陣發黑,怒意使他下意識揚起了手。
巴掌還未落下去,李高先撲在地上苦苦求情:“陛下,陛下息怒啊……”
第62章
太子一臉倔強,拳頭捏得死死的,皇帝揚手的瞬間,他也不躲,甚至還抬了抬下巴,隻閉上了一雙眼睛。
皇帝看著跟前這張臉,突然覺得有些陌生,七歲孩子面上的稚嫩還未褪去,卻多了一股大人才有的狠勁兒。
想起自己在他這個年歲……
趴在地上替螞蟻搭橋,燕子從屋檐下飛走了,都能傷懷幾日。
家裡來了客人,熱情招待,生怕怠慢,被人背地裡罵他不懂禮儀。
他當真一點都不像自己。
朱氏,對!他像極了朱氏,把朱家那一套毛病,全都學在了身上,皇帝氣得胸痛。
李高繼續勸道:“陛下,今日是殿下的生辰,他思念母親心切,一時失了言,心中必然已知錯了,陛下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