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的另一處,一人還在逃命。
正是驸馬爺趙缜。
今夜他躺在土裡,不知道埋了多久,幸得雨水湍急,把他一張嘴衝刷了出來,一面張唇艱難呼吸一面吞咽著泥水,等耳邊徹底聽不見說話聲了,才敢破土而出。
雙手抹去臉上的泥水,跪在地上吐了半天的泥沙,抬眼一望,隻見四周的蘆葦有兩個人高。
瞧來對方鐵了心要毀屍滅跡。
土裡呆得太久,臉上的火辣感已消去,腫卻沒消,一張臉被人扇了不知道多少下,如同發了酵的紅饅頭,一路東躲西藏,生怕被追上,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國公府,門房險些沒認出來,等進了書房,見到鎮國公,雙膝一軟,人都癱了,“國公爺,救命……”
趙缜好歹也是狀元,又乃當今驸馬,平日裡端得是儀表堂堂,可見這文人隻適合講道理的世界,一旦遇上不講理的武力,便狼狽得沒法看了。
國公爺頭一眼也沒認出來,半晌後還是從他腰間的那塊玉佩辨出了身份,面露震驚,“驸馬莫不是從土裡鑽出來的?”
趙缜牙關打著顫,可不就是剛從土裡鑽出來的,一埋一淋,如今身上的皮都發了白,臉色過度蒼白,與死人無異。
瞧出了事態不對,國公爺眉頭一皺,起身到他跟前,“怎麼回事?”
趙缜也想知道怎麼回事,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到這會腦袋仍是一團懵,前日他與長公主鬧得不愉快,一人回了狀元巷,昨日一早起來,黑雲壓頂,正值雷光閃電,屋裡突然竄出兩人來,二話不說綁了他。
劈頭便問:“東西在哪兒?”
他在朝行事穩重,待人一向溫和,除了晏家,他從未沒得罪過誰,再者,他是驸馬,誰會想不開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來行刺他?
無緣無故被打一頓,又被帶到了一處破院子裡關到了今日,索性把他埋了。
他隱約也猜出了對方所說的東西,怕不是金銀財寶,而是另外一樣會引來殺身之禍的東西。
這也是他死裡逃生後,先趕來國公府的原因。
Advertisement
他能想到,國公爺朱光耀也想到了,面上的神色逐漸起了變化,屋外天閃映入室內,那一雙眼睛瞬間被陰霾覆蓋,壓聲問:“驸馬曾說過什麼?”
“一句沒說。”他對天發誓。
並非他骨頭有多硬,而是對方從始至終隻一遍遍重復。
“你說不說。”
“你說啊……”
“我讓你說……”
挨了幾十個耳光,愣是沒給他開口的機會,不得已他隻能裝死,不然這會子他是真死了。
見他這副狼狽樣,倒有幾分說服性,國公爺臉色緩了緩,上前去扶人,“趙大人可知對方是誰?”
“不知。”
“沒看清樣貌?”
“尚未。”
“嗓音可熟悉?”
趙缜搖頭,唇瓣張了張,開口頗有些艱難,“是位姑娘。”這是他如今唯一知道的線索。
姑娘?
朱光耀眉頭一緊,屋外傳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小廝立在門外隔著門扇低聲稟報:“國公爺,晏世子回來了。”
沒等屋內二人驚訝,又道:“宮中來了消息,說是陛下丟了一樣東西,錦衣衛已連夜封鎖了宮門。”
第7章
白明霽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後半夜那雨砸在瓦片上,像是要把屋頂砸穿一般,天將亮時雨方才停,怎麼也睡不著了。
落雨的緣故,屋裡四處門窗關得結實,有些悶,白明霽沒去叫外間歇息的金秋和素商,起身走去側面的一扇支摘窗前,推開窗扇,雨後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絲絲清透涼意滲透皮膚,激得人精神抖擻。
一抬頭的功夫,對面的書房內走出來了兩道身影。
晏長陵。
見了三四回,唯有這回收拾得周正。
穿一件竹月色圓領衫袍,玉冠束發,手提一把佩刀,抬腿邁下踏跺時,腰間一枚玉佩隨步輕蕩,腰窄腿長的,還是那股恣意勁兒,領著他的侍衛,腳步匆匆出了門。
沒穿官服,不像是上朝。
昨夜嶽梁問他的話,她坐在馬車內都聽到了,按理說他私自回京,無論什麼樣的理由,也該第一時間應該進宮復命。
瞧那人的舉止,顯然沒打算去面聖。
如今兩人是自掃門前雪,誰也管不著誰,隻要他不找死,連累到她,他做什麼與她無關。
人走遠了,白明霽回到了屋裡,經過妝臺的銅鏡,往裡瞧了一眼,昨夜雖及時敷了冰,半邊臉還是留下了淺淺的紅印。
可見當時得有多難看,突然明白了昨夜那人被鬼追的腳步,和那道瞟到燈上去的目光。
多半是不忍瞧她,給她留足了面子。
再想起阮姨娘所受的耳光和那一袋子冰,大抵是母親走後,第一個替她鳴不平的人,倒也不枉自己為他攤上了一樁命案。
瞧在這些的面上就此兩清吧,不用他來感謝了。
趙缜的死,像是埋在地下的火|藥,遲早得炸。
白明霽一直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大半日過去,並沒驸馬爺失蹤的消息傳來。
素商不免嘀咕,“瞧來這驸馬爺人品也不好,這頭惹了長公主生氣,那頭糊弄老娘,結果人沒了,誰都不知。”
白明霽瞪了她一眼,昨夜殺了人,嚇得雙腿發軟路都走不動,隔了一夜倒是不怕了。
素商就是那樣的性子,來得快去得快,本是孟家的家生子,後來孟挽生了白明霽後,把人帶來了白家,陪著白明霽一塊兒長大,多少沾了點主子的脾氣,膽子比尋常的奴婢壯。
沒消息,便是好消息。
不能特意去打聽。
為避嫌,主僕三人哪兒都沒去,坐在屋裡闲聊,聽金秋姑姑說了昨兒世子爺一回來,院子裡的奴才便來院子告黑狀,素商氣得倒仰,“這還用說,鐵定是二夫人的手段,打量大房沒人,手伸得比竹竿還長,不知道的,以為她才是咱們娘子的婆母呢。”
話音剛落,對面廊下便來了人。
說誰誰到,最前面那人正是二夫人跟前的張嬤嬤,身後跟著的兩人手裡抬了筐子。
張嬤嬤今日的態度與昨日全然不同,遠遠地便是一張笑臉,熱情地道:“昨兒莊子的人摘了幾框橘子,二夫人挑了些個頭好的,派奴才給少奶奶送來,另還有些新茶,香片,少奶奶瞧著,用不用得習慣……”
女人靠男人而活,這話沒說錯。
上輩子白明霽哪裡見過橘子。
晏家給她東西她拿著,不給,她也從沒伸手要過,用度不夠了,自己拿銀子補。
母親給她留了一份嫁妝,她如今也在賺錢,手頭的銀錢足夠花一輩子,沒功夫計較這些。
倒是晏家一堆的爛賬。
侯夫人去世得早,大娘子嫁去了大啟做太子妃,大房便隻剩下了侯爺和世子爺倆,府上一直由二夫人掌著中饋。
那二夫人出身低,祖父好不容易中舉,到了她父親一輩又成了秀才,沒什麼家底,跟前的二公子死活不爭氣,除了鬥蛐蛐,便是遛鳥。
二夫人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便時不時補貼娘家,想把娘家拉扯起來。
這位張嬤嬤,晏家出事後,昧下二夫人拿去娘家求救的錢,當成了自己女兒的嫁妝,給二夫人娘家的兄長做了續弦。
若二夫人之後還活著,兩人見上面,也不知道誰同誰行禮。
有了昨兒的經歷,素商哪裡還有好臉色,“這莊子上摘來的橘子稀罕得緊,怕是不夠分,二夫人還是先緊著別的院子,咱們少奶奶想吃了自個兒去買便是,煩請張嬤嬤抬回去吧。”
張嬤嬤臉色一陣尷尬。
往日這類東西,確實沒送來過竹院。
這不世子爺回來了,自然與往日不同。
見張嬤嬤下不了臺,白明霽喚了一聲素商,“抬進去。”再看向張嬤嬤,“東西我收了,替我多謝二夫人。”
上輩子孟挽有句話說的沒錯,自己最後落了個眾叛親離,沒人敢與她打交道的下場,全因她萬事算盡,道理面前誰的面子都不給。
這輩子她盡量學。
學著怎麼做人留一線。
張嬤嬤如獲大赦,忙讓人把筐子抬進屋,自己跟在身後,趁素商和金秋姑姑一個不注意,肥胖的身子一扭,硬生生地擠進了門檻。
她倒要看看,這固若金湯的屋子藏了什麼了不得的寶貝。
人人都知道當初孟老爺子得了聖上一筆不菲的賞賜,這份賞賜隨著孟家大娘子到了白家,後來孟娘子一走,這筆錢財又落到了白明霽手上。
成親當日,單是嫁妝便是三副,十裡紅妝也不過如此。
然而讓她失望了。
這屋子的擺設,還不如二夫人屋裡的奢華。
整個屋子,就數堂內擺著的那杆銀槍最為顯眼,昨日不覺,如今這一瞧,隻覺槍頭陰森鋒利,看得人背心發涼。
“嬤嬤要喝茶嗎?”白明霽冷不丁地站在她身後。
張嬤嬤心肝子都抖上了,回頭賠笑道:“少奶奶折煞奴婢了,奴婢一個奴才哪裡敢討少奶奶的茶喝,奴才這就回去同二夫人交差,往後少奶奶有什麼可缺的,隨時遣人來。”
說完一溜煙兒地回去了。
金秋姑姑看著那道腳底抹油的背影,感嘆道:“瞧來娘子昨兒那一槍,沒白扔。”
這等子跳梁小醜,與白家那些腌臜人的手段比起來,差遠了。
不過有件事張嬤嬤說對了,娘子已經嫁入了晏家,往後的心思都該放在晏家才對,昨夜見過世子爺一面,今日一日都沒見到人,不知道去了哪兒,夜裡還回不回來。
快到傍晚,金秋姑姑小心翼翼地問白明霽,“娘子,世子爺今兒會來過夜吧,咱們要不要準備準備。”
新婚當夜世子爺便走了,如今人好不容易回來,頭一夜就宿在了書房,雖說院子裡的丫鬟婆子都換了一批,沒人敢亂嚼舌根,可長久下來,紙包不住火,娘子遲早會成為笑柄。
白明霽皺眉,她怎麼知道。
但人回來了,她再也不能像往日那般自由,屋子也不是她一人的,他進來睡,她還能把他趕出去。
準備,能準備什麼?
他來了再說吧……
天色暗下來,素商掌了燈,還是沒見到人影,八成是不回來了,白明霽去淨室洗漱,誰知人正泡在池子裡,突然聽見外面素商喚了一聲,“世子爺。”
周身上下沒個遮擋,白明霽嚇得抱住胳膊,半晌沒聽到動靜,才匆匆忙忙起身,穿好衣裳,顧不得頭發上的水便走了出去。
晏長陵正坐在她的蒲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