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團是她花了十兩銀子,從京城最有名的繡娘手中買來,上面繡了一枚平安符,栩栩如生,遇水不化,也不會腐爛,有了這個,她不用每月去寺廟。
如今被他一坐,福氣到了他身上,得重新再做一個。
晏長陵聽到動靜便轉過了頭,跟前小娘子似是從水裡剛撈出來,一張面孔如同芙蓉,臉頰被水汽暈出了兩抹霧蒙蒙的桃粉,滿頭湿發還在滴水,水漬浸湿了她兩邊肩頭,隱隱能瞧出底下一抹春綠顏色。
晏長陵瞥開目光,端起跟前金秋姑姑剛備好的茶盞,掩至嘴邊,輕輕一吹,也沒當真飲,客套地道:“打擾到你了?”
“還好。”
晏長陵:……
娘子這直腸子的毛病,對誰都一樣,一旁金秋姑姑趁著替她擦頭發的間隙,忙同她使眼色。
白明霽不明所以,猜著多半是自己的態度不對,不該為了十兩銀子同他擺臉子,走去坐在了他對面。
所幸世子爺是個健談的,又挑起了話題,“住得還習慣?”
這回白明霽態度極好,笑了笑,還點了下頭,“挺好。”
可從金秋姑姑的表情來瞧,她似乎又答錯了。
一旁的素商也有些恨鐵不成鋼。
生怕姑爺被娘子氣跑了,盤算著要不要自己出去,先把門給反鎖上,來個瓮中捉鱉。
隻要姑爺與娘子過了今夜,生米煮成熟飯,往後相處便沒這般尷尬。
人還沒都在門口,門外倒是先傳來了一道嗓音,拖著聲兒道:“世子爺,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世子爺都得去見侯爺。”
聽聲音是晏侯爺身邊的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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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屋內幾人都明白了,合著世子爺今夜是過來躲人的。
那巧了。
各有各的目的。
晏長陵裝作沒聽見,繼續低頭抿茶。
等外面徹底沒了聲息,才抬起頭朝白明霽望去,微彎的眼睛裡映出身旁兩簇燈火的光芒,像是被人打散全碎在了裡頭,成了一汪星海。
前幾回沒這般近距離瞧過,白明霽心頭一跳,正想著哪有男人長這樣的,妖孽得像個妖精,便聽對方道:“我今夜睡這兒。”
“啊?”本也沒什麼,從他進來的那一刻,白明霽心頭就做好了準備,被他突然這麼一客套,惹得自己也失了態,耳尖不由生了紅。
睡便睡,為何還要同她說,低頭也去找茶盞,輕應了一聲,“哦。”
金秋姑姑和素商則是一臉歡喜,見晏長陵還未更衣,趕緊出去讓人再備水,又去尋換洗的衣裳。
忙乎完,把人送進淨房,回頭見白明霽還坐在那悠闲喝茶,金秋姑姑急得頭大,上前喚了一聲祖宗,“新婚夜不過是晚了半年,並不是消失了,趕緊收拾好了,進裡屋去。”
規矩她懂。
可……
上輩子她過得好好的。
要是她從來沒有體會過寡婦日子還好,體會過了,且已習慣了,再讓她倒回來伺候人,渾身就不得勁兒了。
坐回床上,幹等著。
百般無聊,盯著跟前燃燒的玉燭,看著那火光筆直往上竄,偶爾冒出‘呲呲’一聲,火苗如同伸了個懶腰,又直了起來。
一雙眼睛都快盯出重影了,淨房的人終於肯出來了。
身上的對襟長衫不僅系好了衣帶,連頭發絲都絞成了半幹,許是沒料到她會坐在這兒等,愣了愣,說了一句聽進人耳裡極為假模假式的話,“怎麼不先睡?”
得了這話,白明霽沒再猶豫,為了給他騰出地兒,甘願讓出外側的位置,移到了裡側,被褥也分了一半鋪在他這邊,躺好後便閉上眼睛。
過了半晌,身旁的床榻微微一陷。
很快,燭光也滅了。
悉悉索索的聲音從被褥另一側傳來,驚蟄天又落了半月的雨,夜裡有些冷,一股涼氣從掀開的被褥縫隙裡鑽進來,剛在她身側打了個璇兒,緊接著一波熱浪又從對面人的身上洶湧地翻滾而來。
頗有些冰火兩重天的感覺。
白明霽吸了一口氣,沒動。
半晌都沒聽見動靜,白明霽眉頭輕蹙,他到底要不要動?
不動,她就睡了……
正要翻身過去,身側的被褥忽然被人一壓,沒等她反應,人已經翻了過來,手肘撐在她身側,黑漆漆的眸子盯在她眼睛上方,在夜色中像極了一頭狼,白明霽一驚,下意識捏緊了被褥,圓瞪著眼睛,脫口而出,“你做甚!”
“還以為你不怕呢。”
那人輕笑一聲,人翻回去,重新躺好了,白明霽還能感覺到心口在“咚咚——”亂跳。
終於回過神。他剛幹了什麼?
戲耍了她。
上輩子二人雖做了一年的夫妻,卻全然陌生,白明霽壓根兒不了解這位世子的秉性,如今知道了,是個道貌岸然的狗東西。
抓了身上的被褥,翻過去臉朝裡側。
剛閉眼,突然察覺到被她卷過來抱在懷裡的一團被褥,正在以緩慢的速度,一點點地往後退。
白明霽:……
白明霽有些不敢置信,他是在同她搶被褥嗎。
這是她買的!
第8章
翌日清晨,金秋姑姑瞅著天邊的那道光亮升起來,估摸好時辰進去,一拂起珠簾,卻見兩位主子早早起來了,坐在床榻前那張春凳上,一個各坐一邊,眼皮底下明顯一團青紫,臉上均沒有精神氣兒。
金秋姑姑愣了愣,“世子爺,少奶奶,怎不多睡一會兒。”
昨夜也沒聽到叫水……
白明霽避開金秋姑姑的目光,起身含糊應了一聲,“不睡了。”
金秋姑姑瞧不出個眉頭,忙去叫素商,兩人打水進來伺候洗漱,需要更換的衣裳昨夜就預備好了,金秋姑姑拿到了裡屋,遞給白明霽。
替夫君更衣的活兒,得她親自來。
手遞過去,跟前的白明霽卻是沒瞧見,極為自然地轉了個身,走去一旁漱口。
金秋姑姑一怔,還未回神,手裡的衣衫已被晏長陵接了過去。
兩人各自穿戴好,出來坐在蒲團上。
眼睛實在酸澀,這會子天亮人清醒了,晏長陵對於昨夜铆足勁兒鬥法的幼稚行為,簡直不忍回想。
誰能相信,為了一床被褥兩人耗了一個晚上。
都等著對方睡,誰也沒睡。
搭在身上的被褥,剛蓋熱乎,又無聲無息地滑走了。
如此往返,黑夜裡的硝煙逐漸明朗化,他不得不起身。
算了,他也不困,不睡了。
天麻麻亮,時辰尚早,沒去驚動外面的奴才,杵在床尾坐著,作為新婦白明霽不得不相陪,兩人在春凳上幹坐了小半個時辰,等著天亮,努力維持著表面和諧。
即便此時二人的視線偶爾不經意相觸,晏長陵也拿出了該有的風度,衝她輕輕一莞爾。
白明霽的唇角則扯得艱難。
眼皮發脹,頭也脹。
她就知道,好日子到頭了。
周清光在外徘徊了好一陣了,見房門終於打開,一頭鑽進去,腳步有些急,匆匆對白明霽抱拳行了一禮後,抬頭便向晏長陵稟報道:“主子,趙缜死了。”
素商正跪坐在一側替兩人沏茶,手裡的茶盞叮鈴叮鈴直晃,白明霽瞟了一眼,不急不忙地彎下身,才幫她穩住,便見身旁前一刻還在揉著眼眶的人豁然站起來,沉聲問道:“死了?”
激動的反應倒是讓白明霽意外。
周清光點頭,說得更詳細,“連日落雨,狀元巷附近的一處舊院子塌了方,人埋在裡面,泡了一夜,昨兒夜裡又被衝雨水衝刷了出來,今早有路過的百姓發現報了官,衙門的人抬回去驗完身,才知是驸馬爺……”
難怪主子找不到。
人早死了。
周清光話沒說完,晏長陵人已經邁步闖了出去。
拂起珠簾時問道:“人在哪兒?”
“已經移交到了大理寺。”
尋常的命案歸縣衙管,但涉及到高級官吏,皇親國戚的重大案件便由大理寺處理。
等兩人不見了身影,素商才敢喘氣,癱坐在地上,心頭惶惶,卻也疑惑,“姑爺如何如此緊張?”
白明霽搖頭。
京城四大進士的傳聞她聽過,但自從趙缜尚了公主,晏月寧與大啟和親後,其餘三人便與趙缜決裂了。
趙缜遭了報應,他應該高興才對。
莫不是察覺出了趙缜不對?不可能……
若知道,前世也不會死了。
沒功夫去想他,自身都難保,趙缜的死已暴露,不能再閉門不出了,得打探到外面的消息,且孟挽的死還沒音訊,前兒沒送去刑部的丹青,今日她送過去。
用過早食,吩咐下手備了馬車,白明霽又帶著素商去往刑部。
頭頂那團籠罩了大半夜的黑雲今日終於被吹風,露出了經久不見的湛藍蒼穹,陽光也金燦燦的,卻無人有心情欣賞這樣的美景。
天子腳下,驸馬爺竟死了,是雨過天晴的又一道驚雷。
消息今日一早傳到了長公主府上。
長公主正在梳妝,愣了半晌沒反應過來,昨夜沒見著人,還同他怄氣咒他,他要不願意回來不如死在外面。
如今真死了,又不樂意了,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奔去大理寺,趴在那具屍首前,還不敢認,直到瞧見邊上被人清理出來的遺物中,有一塊熟悉的玉佩,這才悲痛不已,失聲大哭。
這頭沒哭完,趙家老夫人也來了,進門時被兩個丫鬟架著胳膊,見到白布便不行了,倒沒去懷疑衙門會不會認錯人,身子一軟兩個丫鬟扶不住,被她一道帶到了地上,雙手捶胸,哭道:“我可憐的兒啊,是為娘害了你,高門豈是常人能攀的,娘早該聽你的,踏踏實實過日子,活得長久才是真啊……”
長公主本還悲傷不已,聽了這話,回過頭,“老太太這話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