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母親曾經說過一句:“撒嬌的女人命好,我又何嘗不知,可為娘覺得惡心。”
白明霽沒看她,“阮娘子請便。”
邊上還有兩大兩小杵著,說話怎麼也不方便,阮姨娘左右瞧了一眼,嶽梁會意退到了一邊的屋角,晏長陵與他背道而行,去了另一邊的屋角。
回避了又沒回避。
得虧雨大,說話聲倒是聽不見。
阮姨娘想了半天的措詞,軟軟開了口,“娘子,奴是真心想要補償。”
白明霽疑惑:“補償?”
知道這位大娘子的厲害,阮姨娘不敢與她對視,隻管低頭說情,“奴與您父親實乃不易,這些年能讓步的咱們都讓了,這回我瞧您父親都生了白發,再過兩年,也到四十了……”
白明霽覺得好笑,“生老病死,父親老了莫不成也是我的過錯了,我真是好大的本事。”還有,“阮娘子與父親的不易,何故扯上我?”
阮姨娘默了一陣,攤明了道:“我知道娘子心裡恨我,說到底是奴對不起夫人,得知夫人歸仙,奴也很傷心。”
白明霽對她張口就來的謊言,報之一笑。
杖期剛過,便迫不及待地來了。
隻怕早就燒高香了。
“你是對不起我母親,若想磕頭,大可上白家的陵墓,磕便是。”
“奴定會抽個日子,前去墓前請罪,祈求夫人原諒。”阮姨娘怯怯地看著她,“隻是,娘子如何才能消氣?”
“我消不消氣,與阮娘子有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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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裝傻,阮姨娘急了,“當年奴對夫人對娘子,可算掏心掏肺了,就因為一件事,娘子為何就不能饒過奴呢……”
“一件,阮娘子還想要幾件?”
阮姨娘一怔,“奴不是那個意思,奴是覺得娘子要懲罰奴,這麼多年也該是個頭了,我是豬油蒙了心,做了一輩子的好人,想著無論如何是我和您父親虧欠了夫人,當忍的都忍下,臨到頭了鬼迷心竅幹了那糊塗事,可說到底,那碗藥夫人也沒過嘴,娘子又何必這般逮著奴不放……”
她一口一句,她和父親。
母親竟成了個局外人。
想到母親當初下定決心與她相處,親手做了點心給她送過去,結果卻聽到二人在屋裡盤算,如何瞞著她將阮姨娘抬為平妻時,心裡得多崩潰。
白明霽眉目間浸了點涼意,“阮娘子說笑了,我何時絆住你了?”
阮姨娘絕望了,索性直接問她:“那份罪狀還在娘子手裡了吧?奴求娘子,給奴一條生路,這事說到底,也有娘子的成算在裡頭,若不是娘子在旁那般相激,我,我又怎會做成那等傻事?”
兩年前,她白大娘子在及笄禮上大放光彩,得了白太後的青眼,氣勢一時如日中天,她心頭便一直懸著,怕她母女二人仗勢欺人,果不其然很快聽到了風聲,說夫人打算逼著老爺休了她,她腦子一熱,犯下了一輩子都在後悔的事,等她反應過去,想去拿回那碗藥,剛到屋裡便被白明霽抓了個正著,與此同時那副埋在樹底下的藥渣也被翻了出來,送到了老夫人跟前。
要麼報官,她入獄。
要麼認罪,離開白府。
白家在京城是有頭有臉的人,不可能真鬧到公堂上,最後老夫人拍板,讓她寫了一份罪狀書交給了夫人,之後便讓人自己離開了白家。
當時不查,這些年回想起來,那風聲,何嘗不是這位白大娘子故意飄到她耳朵裡的?
如今夫人去了,那份罪狀,必然在她白明霽手裡捏著。
有罪狀在,別說白家的當家主母,就算繼續為妾,她也別想再進白家。
白明霽卻不買賬,曼聲道:“阮娘子的意思,藥是我抓回來的,也是我讓你端給母親的?”
阮姨娘眼見無望,噗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大娘子,算奴求您了,奴的面子不值錢,還請看在老爺的面子上,放過咱們吧……”
話沒說完,便被一道呵斥聲打斷,“起來!”
白尚書快步從裡衝出來,一把撈起了跪在地上的姨娘,將其護在身後。
雨點落在腳邊,涼意砸在人心口,遲鈍的疼痛蔓延至骨髓,白明霽想到了三歲那年,她抓了一隻蟲子想給姨娘看,沒想到姨娘怕蟲,一聲尖叫,她的父親也是這般風風火火地趕來,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推到了雨底下。
再想到了前世那條冷冰冰的白凌。
人終究是血肉做的。
豈能不痛呢。
生硬的疼梗在喉嚨間,上不來下不去,自己疼了,又豈能饒過旁人,不由一笑,“父親當年對阮娘子,要是能拿出今日這般勇氣相護,也能明媒正娶,不至於像如今這般為難。”
白之鶴本與這位阮家娘子乃青梅竹馬,可惜阮家半道上落沒,白家老夫人看不上了,這時正值孟家老爺子為先帝擋了一箭,先帝感恩在心,奈何自己心中已有了所愛之人,無法再宣白家的姑娘進宮,膝下的兒女又年幼,便暗裡放了話,將來孟家女出嫁之時,他會添上一份嫁妝。
這份嫁妝便是白之鶴的侍郎之位。
母親嫁入白家,本以為這輩子能與夫君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了,殊不知陰差陽錯,成了拆散他們的第三人。
母親最後的光陰裡,對他已經沒有了任何指望,可好好的一輩子就這樣沒了,實在不甘心,流著淚問著院子裡的秋雨,“既有了相愛之人,他為何要來招惹我呢?”
她不明白,沒有當初的白侍郎,又哪裡來如今的白尚書,人被欲望作祟,什麼都想要,天下就真有那麼便宜的事?
白明霽言語裡帶著諷刺,白之鶴愧疚難當,隻覺被羞辱,如同被人當場扇了一耳光。
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白。
漸漸惱羞成怒,儼然沒了理智。
“白尚書!”身後嶽梁及時出聲。
還是晚了,白尚書抬手一巴掌落在了白明霽臉上。
雨夜裡響亮又清脆。
白明霽沒躲,任由那半邊臉火辣辣地疼起來,慢慢浮出了殷紅的巴掌印。
她不會喊疼。
很早就明白了,喊疼沒人會理,隻會讓人覺得她懦弱,想著法子再來欺負她。
唯有自己強大了,旁人才不敢對她動手。
如今她受了白之鶴一巴掌,阮姨娘也就永遠別想進白家的門了,沒什麼吃虧的。
白尚書也沒料到自己會這般衝動,瞧見白明霽腫起來的半邊臉,立在那不躲不閃,到底愣了愣。
安靜的雨聲中,突然傳來一道嗓音,“白尚書要訓自己的女兒,晏某沒意見,隻是如今她頭上頂著我晏家少奶奶的銜兒,我晏長陵在此,這一巴掌,白尚書難免不是打在了我臉上。”
白之鶴一怔,轉頭望過去,晏長陵從暗處踱步過來,下巴一抬,露出了鬥笠下的那張臉,白之鶴這才認了出來。
晏長陵?
沒等他回過神,他是何時出現在這兒的,便聽晏長陵涼涼地喚了一聲,“周清光。”
周清光二話不說,走到阮姨娘跟前,一巴掌下去,聲響之清脆不比適才的小。
一切發生得太快。
阮姨娘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捂著半邊臉,跪在地上哭得聲兒都沒了。
白尚書臉色變了又變。
嘴張了幾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適才那位邀請幾人一塊兒進去喝茶的錦衣衛,終於見識到了外面的腥風血雨,躲在角落裡不敢出來。
萬幸,排查的幾人很快回來了。
錦衣衛副千戶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拱手同幾人道:“小的已查完了,各位大人請吧,今夜多有得罪,還望大人們有大量。”
晏長陵一刻也不想停留,衝雨往馬匹的方向走去,順便喚了一聲,“晏夫人,回家。”
白明霽立在那沒動。
素商已從他與白尚書的那句話裡,知道了晏長陵的身份,戳了戳白明霽,“娘子……”
白明霽看向她。
素商提醒道:“好像叫的是您。”
白明霽一晃神,這才反應過來,同素商撐傘跟上。
到了馬車前,周清光替二人拂起了車簾,經過這麼一遭,兩人適才的恐懼已經蕩然無存,別說驸馬爺了,素商大殺四方的心都有了,心疼地看著白明霽的臉,“娘子,疼麼?”
那麼大個巴掌印,臉都腫了,能不疼?
白明霽咬牙受著。
過了半柱香,馬車外突然傳來一聲,“少奶奶。”
素商掀開了簾子,周清光從窗外遞進來了一包東西,夜色下瞧不清是什麼,等素商接過來,才知道是一包冰。
素商將冰包輕輕地敷在白明霽臉上,一出聲,嗓音竟嗡濃了起來,“得虧世子爺回來了,咱往後也有人撐腰了……”
撐腰?
這世上誰能替誰撐腰?
指望別人,隻會讓自己失望,失望多了,便會陷入敗地,日子一久,人也就沒了。
上輩子,他連自己都護不住。
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晏府門口。
白明霽下車,跟上前面那人的腳步,本想道一聲感謝,奈何那人如同被鬼追,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到了房門前,才停了腳步,回頭望過來,也沒看她的臉,視線抬起落在了頭頂上方的燈籠上,“早些歇息,我去書房,有些事務要處理。”
白明霽點頭。
人走了,方才松一口氣,兩人見了三回,沒有一回愉快,暫且先分開,適應一段日子也好。
進屋後,金秋姑姑瞧見她腫起來的半邊臉,一聲驚呼,“老天爺,這是誰……”
素商一臉憤慨,說了原委。
金秋姑姑聽得心下泛酸,這天底下真有如此絕情的老子,他當姑娘真是個石頭疙瘩做的,說打就打。
正牌夫人不要,姑娘也不要,偏要和個有罪在身的姨娘混在一起,好似這樣才能抹平先前那段為了利益而為的始亂終棄,證明他從未變過的情深一般。
兩人一面替她張羅洗漱,一面替她不平。
白明霽沒什麼感覺。
那一巴掌的疼痛於她而言隻在落下的一剎那,之後就沒了,心不過又比之前更冷硬了一些。
折騰了一日,累了,躺去床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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