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這點,夏皎才願意和他聊天,敞開心扉。
無論說什麼,對方都會認真聽,耐心幫她分析、開導。
“你知道嗎?”臨湖的位置,夏皎雙手託腮,認真地和溫崇月講,“我跟爸爸媽媽上學讀書的時候,他們常對我說的,就是’家裏窮,你得爭氣’。”
溫崇月安靜聽。
清冽的風從窗戶中送進來,將茶香沖淡,夏皎低著頭,睫毛看起來像乾淨溫和的蝴蝶翅膀。
“我們家比不上他們有錢。”
“上學不比吃不比穿,你得比學習啊。”
“知道我和你媽媽供你上學多不容易嗎?”
夏皎在窘迫的青春發育期,經常聽著這種話長大。和父母住在一起後,他們常常在餐桌上提起,賺錢的辛苦,撫養她的不易,勸誡她好好讀書。
夏皎當然明白他們愛自己,也知道父母隻是不想讓她養成大手大腳的習慣。
可是,對於一個孩子,對一個還沒有成年、三觀還沒有完全形成的孩子哭窮,會讓她心理自然而然地留下自卑和謹慎小心的影子。
她不敢犯錯,因為下意識想到父母說的“我們家比不上他們有錢”,她擔心這種錯誤會讓家庭遭到不能承受的負擔,因此在整個青春期,她小心翼翼,控制欲望,將自己蒙在灰撲撲的陰影下。
父母總是誇她乖巧懂事,但夏皎清楚地明白,她不喜歡這樣的“乖巧”,更不喜歡這種“懂事”。
也不能因此指責父母,他們是從“能吃飽穿暖就不錯”的年代中成長的,在他們眼中,孩子穿著乾乾淨淨的衣服、每天吃得葷素搭配、有書讀、有補習班上,已經很不錯了。
都是第一次做父母,夏皎理解他們。
可她還是忍不住想,如果小時候父母不這樣教育的話,她是不是也會在社交上遊刃有餘。
Advertisement
就像溫老師。
“其實我很羨慕晚橘那樣的女性,”夏皎說,“她聰明,不怯場,社交能力很高,好像無論怎麼樣的場合都能應付得來。”
頓了頓,她又說:“還有宋蕭,她很勇敢,很大方。”
溫崇月沒想到她在這時候提宋蕭,自然地說:“從上司的方面來評價,她的工作能力的確不錯。”
夏皎點頭。
溫崇月說:“聽起來,你似乎想解決這個困擾。”
夏皎歎氣:“試過……但好像沒什麼用處。大學時候晚橘幫我做過脫敏治療,嗯,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工作上的時候可能會好一些,但……自己作為消費者的時候,就很難大大方方地面對其他人。”
她低頭:“小時候經過那些商場裏面的專櫃,媽媽總是拉著我的手快走,說’不是我們買的’,我一直覺著那些東西一定價格很高很高,可能要我爸媽賺一年的錢才能買。後來才發現,其實那些面霜甚至都不用一百塊。”
夏皎:“媽媽隻是覺著沒必要買,我沒有抱怨的意思,就是想說這件事的影響很大很大。”
她說:“你知道嗎?直到上大學後,我才敢去高檔的商場,才敢去那些地方,在此之前,我看到後都下意識繞著走,青春期隨便一句話的影響這麼大,大到我這麼多年才終於走出陰影。”
溫崇月握住她的手,夏皎的掌心很軟,她的確已經成長了,也和他更熟悉了。她之前從沒有講過這種事情,但在今天,她悄悄地向他坦誠。隻是夏皎說完後,又一點點不好意思,好像又把青春期那個敏感又有點輕微自卑的灰撲撲女孩推給他看,這種略有羞赧的心情讓她小聲說:“你是不是覺著我太敏感了?”
“沒有,”溫崇月慢慢地說,“我隻是有些難過。”
夏皎不理解:“你難過什麼?”
溫崇月說:“如果我早點認識你,那個小皎皎或許會更開心一些。”
夏皎松了口氣,她說:“其實現在我也很開心了。”
溫崇月搖頭:“如果你是我的妹妹——”
夏皎用力比了個叉。
她說:“溫老師,請不要往奇怪的方面聯想好嗎?現在疫情,我還不想和你一起去德國看骨科。”
◇ 53、陽澄湖大閘蟹
菊紅糕
夏皎並不為年少時沒能和溫崇月熟知而感覺到遺憾。
那時候她比現在更加不擅長與人交流, 早晨去店裏買早餐,到學校後才發現對方少找了兩元錢,她也不好意思再退回去索要, 擔心對方不承認,擔心被說斤斤計較, 擔心被……
她總有許許多多的困擾,這些古怪的、特異的東西綁住了她的手腳, 讓夏皎無法坦然面對。
夏皎如此慶倖移動支付的普及,才讓她今後基本避免了這種尷尬的場景。
在讀大學的前兩年,夏皎仍舊對那種看上去消費高昂的商城或購物中心敬謝不敏,經過時也很少進去,哪怕兼職賺來的錢足夠讓夏皎可以適當消費。
直到好友江晚橘察覺到這點, 對方剛準備投實習的簡歷,什麼都沒說, 徑直帶了夏皎去逛奢侈品店, 吃飯,出入, 帶著她轉悠了一遍,才讓夏皎意識到——這些東西都沒什麼。
的確沒什麼, 都是用的東西而已。江晚橘早就計畫好了要進去工作,自然對其如數家珍。不單單如此,她還鼓勵了夏皎一同學習,並順利地用內推名額將好友也帶入公司。
不過夏皎也差點陷入報復性消費的陷阱中, 在她剛畢業、剛就職的時候, 被光鮮亮麗的同事和工作環境迷花了眼。那幾年自媒體販賣焦慮很嚴重, 幾乎每天都能刷到各種各樣的毒雞湯。工作環境使然, 連帶著夏皎也有些焦慮, 一頭栽進消費主義的陷阱。
每天刷一些分享平臺和購物軟體,想要急切地將自己也套入那個美麗的殼子中,成為光鮮世界的一員。
公司內部,每年員工都有固定的品牌內購折扣,或許是小時候、青春期被壓抑的物欲值太狠,她也短暫地被折扣迷惑,瘋狂買過一些奢侈品。
當然,在第一次內購結束後,夏皎看著銀行卡的餘額,清醒很多。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後,她詳細地列計畫和需求,隻挑剛需和特別喜歡的買,及時將自己這種報復性花錢的行為扼殺在搖籃中。
沒有辦法,年少時候沒人教給她的,長大後總需要花更多時間才能明白。
但夏皎並不為此感到遺憾。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所有好的,壞的,遺憾的,都組成了現在的她。
比如,假如她在輔導機構時候就主動和溫崇月聯絡,或許兩人如今未必能走到一起。
溫崇月嘴上開著玩笑,其實心中很注重這些道德的問題;而夏皎也不認為對學生下手的老師值得稱為“浪漫”。
她慶倖如此,自己在剛剛好的時候與對方重逢,雖仍有許多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溫老師更具備耐心,更溫柔地糾正她,教她。
下午離開周莊的時候,天空朦朦朧朧落了一場雨,並不大,茫茫細如針。溫崇月放慢了開車速度,反正總能到家,不必急於一時。
有些人開車有“路怒症”,開車上路的人多,總有不守交通規則的人,忽然超車、不打轉向燈就直接變道……夏皎坐父親的車總是提心吊膽,因為不確定什麼時候父親就被路況惹到憤怒地開始罵。
溫崇月從沒有說過一句,不急不躁,心平氣和。
他和夏皎聊天,關掉了音樂,隻保留了導航的自動提示音。隻是夏皎有些粗心,都走了很長一段路才遲鈍地意識到導航的定位地點錯了,重新換位置需要多走一段路。
夏皎以為溫崇月會像父親一樣指責她,繼而開始抱怨和煩躁地嘟囔。
溫崇月沒有。
雨水卻越下越大,幾乎看不清路況,這種情況下再度開車明顯有些危險。恰好不遠處是國家濕地公園,溫崇月將車暫時停在空蕩蕩的停車場中躲雨。
夏皎一直說著對不起,低頭重新定位,雨水順著車頂、車窗往下落,鋪天蓋地,聽見溫崇月歎氣:“為什麼一直在道歉?”
夏皎不解:“我弄錯導航了呀。”
“一點小事,”溫崇月說,“不要這樣緊張,放鬆。”
“我緊張了嗎?”
這樣問著,夏皎低頭,發現自己又打錯了字,刪掉,重新打。
溫崇月示意她放下手機,他伸手,觸碰著夏皎的後腦勺,順著她的頭髮往下輕輕地拍了拍,像是安撫不小心丟了菜葉子擔心回家被媽媽罵的小蝸牛:“你在怕什麼?害怕我生氣?”
夏皎先搖了搖頭,遲疑著,又點頭。
他問:“為什麼?”
“因為弄錯導航,等會兒要多繞路,要多花油費,你也要重新繞路,相當於浪費時間……”夏皎說,“有點糟糕。”
的確很糟糕,現在下著雨,回去的同時大大延長。天公不作美,皎皎心腸碎。
外面雨聲頗大,敲在玻璃窗、車身上,難得在十月中下這樣的大的雨。溫崇月的手指無意間觸碰到夏皎的脖頸,頓了頓,默不作聲,調高車內空調的溫度。他專注望著夏皎的臉,笑了:“在你心裏面,我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小氣了?”
“不是不是,”夏皎呆了一下,她連忙澄清,“不是小氣,就是覺著給你添麻煩了。”
“夫妻之間,難道還要論’麻煩’不’麻煩’?”溫崇月聲音低下去,“皎皎,你太懂事了。”
很多父母教育孩子,都希望孩子聽話、懂事。遇到事情了,也要先考慮別人看法,其次再想自己如何。正如夏皎,被家長教育成完美的聽話小孩,溫崇月卻覺著她這樣讓人心疼。
怎麼會以為隻是一點點粗心就要被批評呢?
夏皎不說話了,溫崇月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又躬身將夏皎身上的安全帶也解開。她穿的並不多,是一條綠色的長袖連衣裙,像夏末竹葉的顏色,因為呼吸,裙子也在輕輕顫動。
溫崇月將車的座椅往後調了調,空間大了些,夏皎明白了,她輕而易舉地從副駕駛座越到主駕駛座的位置,順勢坐在溫崇月腿上,側臉貼在他肩膀處,或許是下午在茶館的談話讓她有些失落,現在的小蝸牛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
溫崇月一手攬著她的腿,另一隻手託著她的後腦勺,安撫地拍了拍。
夏皎喜歡這樣有安全感的姿勢,好像被對方穩穩託住了所有不安。
雨水聲勢浩大,豐沛充足,嘩嘩啦啦地順著車窗往下,車玻璃模糊一片,溫崇月關掉雨刷器。很快,整個車子都在雨的庇佑下,和外面漸漸模糊的世界分隔開。現在是旅行淡季,再加上天氣不好,大雨降臨,這戶外停車場中沒有管理人員,隻有他們一輛車子。
“考慮別人的想法是好事,不過我們也可以試試不去那麼在意別人,”溫崇月說,“太敏感的氣泡在碰到其他東西之前就破碎了,我們皎皎要不要試著’自私’一點?”
夏皎被他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