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過了古稀之年,帶著一身行將就木的腐朽之氣,顫顫巍巍在侍從的攙扶下,領著文武官員殷切地迎出來,
“國師來了,朕心這才寬慰。”
垂垂老矣的帝王看著年輕國師的目光是熱切且期待的,相比起國泰民安,如今的皇帝陛下更迫切地希望從這位仙師身上求得長生的秘訣。
他也顧不得帝王的尊嚴,親親熱熱將妙道真人迎到自己身邊特設的尊位上去了,頻頻舉盞,低聲垂詢,一口一句我師所言極是。
大殿極為空闊,遠遠坐在角落裡的少宰悄悄和身邊關系親近的中書侍郎交耳言說,
“國師好大的排場,看上去這般年輕,卻連陛下都要親自迎。”
“噓,小聲些,別看他的模樣年輕,其實年紀可比你我都大,聽家父說起過,幾十年前,這位國師就是這副容貌了。”
“這樣看來,倒已和妖魔鬼神無異,不再是我凡塵中人。難怪如此清高矜貴,從不將我等放在眼裡。”
“別說我等,那些強大的魔物妖族,他也一般不放在眼裡。我曾率天武衛隨軍護持,眼見仙師們將那些和人類一模一樣的妖魔剝皮分|屍,看得我受不住當場都吐了。”
“別看我等位高權重,或許在他這樣的人眼中,我等這般雞皮鶴發垂垂老矣的模樣,是十分可笑而可憐的吧。”
妙道接過皇帝的敬酒,舉杯就唇,這大殿之上再細小的聲音也不能逃過他的耳朵。
入喉的酒冰且澀,一絲溫度都沒有。
宮牆之內,瓊樓玉宇,歌舞生輝,如此熱鬧非常的地方,似乎卻比不上當年那墜著黃果的梨樹下,那有著熱酒的小小茅屋中。
遠離京都城外的荒野上,停滯著兩輛小小的馬車,車邊幾個焦慮不安的生靈頻頻舉頭望著天空。
在銀白色天狼從天而降的時候,小小的烏圓,頂著狐狸耳朵的三郎,披著羽衣的阿青,甚至連一路垂頭喪氣的周德運和他的僕人們都歡呼了一聲,一擁而上。
胡青看見袁香兒懷中抱著的白鶴之時,眼眶瞬間就紅了,漂亮的眼睛中噙滿了眼淚,袁香兒以為她就要哭了,她卻死死咬住了自己白皙的手指,沒有讓任何一滴眼淚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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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著裙子趕上前,抖著手臂從袁香兒手中將那隻傷痕累累的白鶴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抱上了馬車。
馬車開動起來。
當袁香兒在車廂中為治療渡朔,念誦完三四遍金镞召神咒的時候,胡青已經利落地把渡朔一身猙獰的傷口處理好了。
恢復成人形的渡朔被安置在潔淨的軟榻上,腦後枕著柔軟的錦墊,滿身的血汙已經被小心地清理了。他面色蒼白,昏迷不醒,身上蓋著薄薄的被褥,額頭、脖頸、肩頭上都細密地纏繞著潔白的繃帶。
“我以為你會哭呢。”袁香兒收拾起法器,看著還在忙碌個不停的胡青。
渡朔沒有回來的時候,胡青已經忍不住哭得稀裡哗啦。想不到渡朔鮮血淋漓躺在了她的面前,她反而能含著淚,咬住牙關行動起來。
“治療大人比一切都重要,我現在且沒有空哭泣。”胡青咬著紗布的一角,用力扯下一道長長的布條,託起渡朔拷著鐵鏈的手腕,將那因過度掙扎而磨損的腕關節塗上膏藥,仔細地一圈圈纏上幹淨的紗布。
隨後,她小心地將那包扎好的手臂放回軟塌上,輕輕提起被褥,為躺著的病人壓好被角。
車輪聲碌碌,床榻上的人緊閉著雙目,安靜地躺在那裡。
胡青跽坐在一旁,看了半天,方才轉過臉來,眼眶裝著滿滿的淚水,要掉不掉地看著袁香兒。
“喂,別這樣啊。想哭就哭嘛。”袁香兒說。
胡青嘴一癟,伸手抱住了袁香兒,把腦袋埋在她的肩頭,發出了細微的哭泣聲。
袁香兒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阿青的模樣,手抱琵琶,踏雪而來,矜貴優雅,一曲動天下。怎麼忍心看著她哭成雨打梨花,我見猶憐的模樣。
她隻好想著辦法開解道,“別哭啊,你喜歡渡朔,不是替你撈出來了麼?現在應該先想著好好照顧他,讓他把傷養好。”
“我,我以前不太喜歡你們人類,”胡青抬起頭來哭得稀裡哗啦,“我還經常到你們人類的村子裡偷東西吃,總是喜歡欺負那些到教坊來的男人,嗚嗚嗚,對不起,想不到你還肯幫我,我以後不再那樣了。”
她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已經沒有藝冠群芳,教坊第一部的清貴模樣,就連說起話都失了“人類”應有的邏輯,卻反倒令袁香兒啞然失笑,多了幾分女性朋友之間的親切感。
車馬一路向南而行,南方的天氣已開始回暖,冬雪半消的枝頭,偶爾抽出幾隻早發的嫩芽,無懼寒風,嬌俏俏的惹人心喜。
胡青坐在營地的篝火邊,懷抱琵琶,素手搖琴。
輕行浮彈之間,琴音悠悠,翩綿飄邈,若鸞鳳和鳴,鶴唳雲中。
“胡娘子的琴音整個都不同了啊。她從前的琴音聽著有股愁思鬱結的悲涼之意。如今卻分外暢懷舒適,聽得人心裡暖洋洋的。”周德運舉袖子抹眼角的淚水,“不知道為什麼,我聽了特別為她高興。”
袁香兒躺在草地上,靠著南河寬厚的脊背,看夜空中銀河流光。
細細的白色絨毛溫暖著她的臉頰。袁香兒伸出一直手指,指著天空的某處,“南河,那顆是不是就是天狼星?”
她聽南河說起過童年時期的故事,知道他心中的心結。
南河抬著頭,和她一起昂頭看著夜空中那顆醒目又明亮的星星。
悠揚纏綿的琴聲,總能令人回憶起細密溫馨的童年往事。當年,兩月相乘之日突如其來,千百年一遇又轉瞬既逝,父親作為族長,也是不得已才離開的吧?
“我查了星圖。”袁香兒白皙的手指沿著天幕往上劃,“你看,在天狼星附近,最亮的那顆就叫南河,南河星在我的故鄉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小犬座。”
你的家人既然給你取這樣的名字,想必也是對你充滿了疼愛。他們雖然不得不離開,心中也一定對你有一份難以割舍的牽掛。
南河著看著星空,眼眸深處也滿滿盛著細碎星光,他難得地說起深埋心中的遺憾,
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是星辰之力,他們的身體發膚都能夠煉制類似白玉盤的法器,窺盡星空之下一切事情。但他的父親卻沒有找到他,一直是他當年幼小的心靈中最大的委屈,如今細細想來,或許別有原因。
“當年,那些抓住我的術士,是用法器屏蔽了我族的窺天之術,就像渡朔的翎羽可以遮擋白玉盤的窺視。他們挾帶著我四處轉移逃避,幾次被封禁在籠中的我都依稀感覺到父親兄長和我錯身而過。那時我一度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如今想想父親他們,應該是有找過我的,或許隻是他們並不了解那些人類術士有多麼狡黠。”
“我想你的家人在那顆星星上面,會不會也因為擔憂牽掛著你,做出各種白玉盤、黃玉盤,天天在上面看著你的生活,看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讓他們擔心。”袁香兒轉過身,伸手摸南河的腦袋,“看來我要好好待你,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讓他們也好放心。”
不過將來還是要請渡朔分一點羽毛,做個法陣在院子裡擋一檔這窺視一切的窺天之術,省得幹點壞事欺負一下小南都被他家人看著了,那可不太好意思。袁香兒暗搓搓地想。
鈿毂車廂停在一側,微風斜揭繡簾,琴音逐入車內。
漆黑寂靜的車廂裡,斜倚著一個身影。那人長發披散,袖著雙手倚在軟墊間,微微睜著雙眸,眸光如水,靜聽徐徐輕音。
荒野間的篝火跳動著,為他沉寂的黑色眼眸裡重新點上了溫暖的細碎火光。
時光仿佛回到了從前,溫柔的山神坐在竹林間,聽著狐狸化身的少女,為他彈奏著琵琶。
作者有話要說: 南河三屬於小犬座α星,古言就不寫那麼細了,懂得的也別槓上。
對我個人來說,漂亮的小姐姐和溫柔的萌妹子都是值得寵愛的,即使她們犯了點錯,嬌氣點,愛哭點,自私一點,沒那麼完美一點,那都不是什麼不能原諒的事,一般我的文比較少欺負女配,更喜歡欺負欺負小哥哥。
大家也都盡量對女性角色寬容點,雖然她們沒那麼完美。
☆、第 61 章
一行人在鄂州棄車就船,改換水路回洞庭湖,
江邊春水生, 巨艦一毛輕。胡青坐在樓船的廂房中, 埋頭在桌面寫寫畫畫, 蠅頭小字細細寫滿了厚厚一疊紙。
在來的路途上,她幾乎利用了所有歇腳的時間,嘗遍了途經之地的特色小吃。有時候到一個地方, 她會叫上滿桌菜餚, 一邊筷箸不停地細品每一道菜餚, 一邊拿著紙筆記錄, 還實實派遣三郎拿著金銀外出求購口味俱佳的菜譜。
此刻正在慢慢摘抄誊寫, 桌面上蠅頭小字寫滿了厚厚一疊紙頁。袁香兒拿起一看, 全是這一路走來各種特色小吃,經典菜餚。比如京都的羊肉炕馍,果木烤鴨, 鄂州的熱幹面, 四季湯包,糊湯粉, 以及鼎州的紅煨洞庭金龜, 八寶珍珠魚。不論大小菜餚還是街邊小吃的食材, 菜譜,出自哪家飯館林林總總一並記得詳細。
“阿青記這些是做什麼?”袁香兒問。
“龍族,性讒,好口腹之欲。天狼山那隻青龍每隔六十年出山一次, 吃遍人間美食,食飽方歸。可是出了名的嗜吃。我們既然要去龍穴,我想著應該盡量收集各類菜餚美食,帶著好吃的食物上山,或能有用。”胡青低頭整理食譜記錄,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我隻是從自己的角度這樣想著,也不一定有用。”
“原來是幫我去取水靈珠做的準備呀,這麼費心,多謝了。”袁香兒自己還沒開始考慮怎麼進入龍穴,想不到阿青已經開始替她仔細籌備了。
別說,她這個法子沒準還真能起點作用。袁香兒想起年三十的夜裡,看見那隻慢悠悠飛回天狼山的龍。吃得都快成球了。
胡青停下筆,看著那一疊娟秀的字跡,“阿香,有些恩情不是靠說謝謝能償還的。所以我不曾和你道過謝。你救了渡朔大人,我怎麼樣也要護著你,至少不能讓你獨涉險地,”
“水靈珠,我務必會助你取得。”她埋頭奮筆疾書。
渡朔的身影出現在門框外。
“渡朔大人,您怎麼起來了?”胡青急忙起身想要扶他。
渡朔抬起一臂,謝絕了她的行動,“阿青,我已經好多了。”
他的氣色比起兩日前好了許多,長長的直發,墨黑的雙唇,披了一件普通的大氅,一撩衣擺在袁香兒的對面坐下,
“需要我做什麼?”
“需要你做什麼?”袁香兒呆了一呆,渡朔的傷口是她親手協助處理的,知道那有多恐怖痛苦,絕不是兩三日就能痊愈的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