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娃娃大眼對小眼瞪了一會,被院子裡唱念具佳的表演轉移了注意力, 各自趴在牆頭看表演去了。小狐狸邊看還邊從袖子裡摸出幾個烤熟了的板慄剝著吃。見袁香兒頻頻張望, 以為她嘴饞,便用圓乎乎的小手攥著一個裂開了口的板慄遞向前。
“喏,分你一個。”
從那以後, 袁香兒看戲的牆頭上便時常冒出一對狐狸耳朵,或是一隻怯生生的小兔子,有時候還有一隻帶著難聞氣味的黃鼠狼。
她也因此時常收到板慄,榛子,蘑菇,胡蘿卜以及老鼠幹等“零食”。
那時候這些混跡進人類村莊裡玩耍的小妖精天真又單純,生活得無憂無慮。自己十分喜歡他們。
如今外貌還是一模一樣的小男孩,卻精通了人類的法則和事故,學會了取悅他人和察言觀色,學會熟練又沉穩地照應受傷的同伴。
袁香兒很早就聽過三郎他們遭遇了圍剿和屠殺,不得不從村子裡逃出來,過上四處逃亡的生活。但直到這一刻,那些浮於淺表的故事仿佛突然被揭掉了迷蒙一片的面紗,變得清晰而真實,鮮血淋漓了起來。
那怯生生卻總喜歡悄悄偷看自己的兔子姑娘,那個動不動就放一個臭屁燻得自己不得不捏起鼻子的小黃鼠狼,是不是都已經被人類的法師釘在法陣中,剝下皮毛,死在毫無意義地殺戮裡。
第二日一早,為了不被洞玄教發現,袁香兒一行早早啟程。坐上馬車離開京都。
胡青已經醒來,她將那件破舊的長袍披在頭上,沉默著坐在車窗邊。
透窗而入的晨曦裡,螓首低垂,秋瞳含悲,似一支歷經風雨的空山幽蘭,天教憔悴度芳姿。
“阿青,發生了什麼事?”袁香兒坐在她的身邊。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大人。”胡青閉上了眼,一滴清透的淚珠從空中滴落,“我藏身京都多年,自以為沒人能夠識破我的真身。兩日前在太師的壽宴上,我明明聽說妙道真君要來,卻心中總懷著僥幸,想要躲在角落裡,悄悄看上渡朔大人一眼。”
“我自己被發現了也就罷了,左右不過身死魂滅,誰知大人他……他還是和從前一般的心軟,拼盡全力將我救了出來。”她雙手捂住面孔,大滴大滴的眼淚從指縫中流出,“大人強抗著契約的束縛,帶著我東躲西藏,拒不理會主人的召喚,那鐵鏈一直在他的身軀裡拉動,不知讓他受了多少罪。這番回去,還不知道那個人類要怎樣地折磨他。為什麼不讓我死了算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袁香兒幫她把快要滑落的長袍扯好,那件殘破的衣袍入手卻極其輕柔細膩,隱隱有層層疊疊的美麗紋路,顯然不是凡物。
“別這樣,阿青。渡朔將他的衣袍留給你,是希望護著你平安。他為了救你犧牲頗大,你更不能辜負了他一番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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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青伸手緊緊握住長袍的衣領,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我第一次見到大人的時候,他就是穿著這件羽衣,他把我獵人的陷阱中提出來,笑著對我說,快跑吧,小家伙,下一次我可不再管你。可是,下一次他還管我。”
胡青的臉頰輕輕摩挲著柔軟的衣料,回想起了山林中那位溫柔的山神大人。“那時候這件衣服是多麼的漂亮,潔白的紋路,光華流轉,穿在大人的身上,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神靈。”
他就是神靈,永遠是她的神靈。
小狐狸開始喜歡上從家中偷溜到山神廟來玩,
廟裡時常進出著許多人類,他們端著祭品香燭,跪在神像前祈禱。
人類的願望總是無窮無盡的,想要生一個男孩,想要娶一名媳婦,想要金榜題名,想要明年不幹旱,全都來找山神大人。他們也不想想,山神大人怎麼可能替他們生孩子,娶媳婦,上考場呢?
但是那些人類看不見山神大人,山神大人在這個時候總是饒有興致地支著下颌,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大部分時候不太搭理他們,但偶爾也會替他們做一兩件能力範圍內的事。例如降下雨露滋潤幹旱了的田野。控制妖獸不令他們去田地裡破壞。
阿青常常忍不住偷吃一些人類送來的祭品,人類的食物真的很好吃。
渡朔大人也隻是笑著看捏住她的後脖子,把她提起來,“不能再吃了,再吃你都胖成球了。”
可阿青下一次還吃。
她開始喜歡上了渡朔大人,山林裡喜歡大人的妖精可太多了,大人的身邊總能圍繞著各種各樣的小妖精。
渡朔大人最喜音律,為了爭得他的喜愛,阿青混進了人類世界,學了一手好琵琶。
至此之後,青山竹林,花間月下,時有冷弦發清角,輕音越幽壑,援瓊枝,妙曲獨為君奏。
這時候那位渡朔大人就會坐到她的身旁,微微眯起眼睛,側耳聆聽。
“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候,”胡青對袁香兒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長長久久地在大人身邊彈奏下去,永遠也不會有疲憊的一天。”
周德運聽了她的故事,連連嘆息搖頭,“國師妙道真人的威名遠揚,被奉為玄門正宗第一人。卻隻知高居廟堂之上,不論青紅皂白地捕殺你們這些妖精,卻從不管百姓真正的疾苦。我看他比起自然先生是遠遠不如。”
袁香兒聽他提起自己的師父,想到周德運少年時候便和師父有過一面之緣,因而問道,“周兄當年是怎麼見到我師父的?”
“我還依稀記得,當年我生了重病,藥石罔顧,眼看著就要斷送小命,爹娘都急壞了,帶著我四處求醫。誰知在半道上,遇見自然先生攜雲娘子雲遊經過。聽見我哭得厲害,先生在路邊倒了一碗水,念符畫咒,勸說我爹娘喂我喝了下去,我當時就好了許多,第二日竟然就能起身喝下半碗粥了。”
“先生濟世救人,菩薩心腸,這才應該是玄門典範。”周德運總結了一句。
袁香兒聽著他的話,不由想起師父居住在闕丘的時候,隻要人有難處求到他的門上,他總是毫不推脫,熱情相助。被他幫助過的,救治過的人類數不勝數。不止是人類來,便是一些小妖魔求上門來,他也都一視同仁地幫忙。導致後來院子裡住著的小妖魔越來越多。
其實,師父他並不是人類,以妖魔之身,卻願意善待人類,對世間所有生命一視同仁。
袁香兒坐在馬車上,看著車窗外呼呼遠去的山景,腦海中回想起那間殘破的山神廟,想起廟中虔誠祈禱的老人,想起那失去自由和尊嚴的神靈,想起那雪夜中抗著咒術的制約,敲門求助的男子。想起那些被洞玄教的術士掛在馬後剝了皮的妖魔屍體。想起師父笑盈盈站在院子中,幫助著並非他種族的每一個人類……
袁香兒有些坐立不安。
“你想要救出渡朔?”南河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不是的,我沒有那個能力。”袁香兒腦海正中亂成一團,“但我覺得我不能這樣放著不管。他違抗了國師的命令,可能會被折磨至死。”
“你等在這裡,我去京都一探。”
“小南你……”袁香兒看著南河,南河也在看著她,他們彼此有一樣的心意,想要做一樣的事。
“我們一起去,不衝動,視情況而定,盡力而為。”
仙樂宮內。
國師高居其上。數名弟子恭恭敬敬跪在他的身前。
“師尊,這是弟子們此行剿滅抓獲的妖魔。”
他們的身前擺放著幾個朱漆大託盤,盛放著血淋淋的皮毛和內丹。另有幾隻被抓獲的小妖,用鐵鏈鎖在一起,哆哆嗦嗦跪伏在地上。
妙道的雙目不能視物,也似乎沒有仔細挑選的興趣,他對侍立在身邊的大弟子玄雲招了招手,
“將一些有用的收撿起來,無用之物燒了便是。”
一個被鐵鏈鎖住的女性妖魔努力抬起漂亮的頭顱,“既然對你們毫無用處,為何又要平白獵殺,大家都是一條生命。”
妙道從椅子上下來,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狐族?”
那女妖看著他那蒙著雙目的面龐,想起關於這個人類的總總傳說,微微顫抖了一下。
“害怕嗎?”妙道捏著她的臉不放,“原來妖魔也會害怕。”
他嫌棄地甩開手:“自己乖乖地趴到法陣中去,做我的使徒,供我驅使,我就饒你一命。”
那女狐垂下頭,眼珠在暗地裡轉了轉,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副馴良依從的模樣。
“我願意奉您為主人,隻求您放我一條生路。”她姣好的身軀靠近妙道腿邊,身姿柔順,面容嫵媚,目光怯怯,聲音中帶著一種勾魂奪魄的魅力,“我都聽主人的,還請主人憐惜。”
在場的洞玄教弟子們聽著這樣軟軟綿綿的聲音,心神都為之一動,心裡莫名就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覺得確實這般對一位嬌嬌弱弱的女子有些不太對。有些人若不是師尊在場恨不得立刻就上前替她解了身上的枷鎖。
“隻要你聽話,我自然不傷害你。”國師似乎也受了狐族的天賦能力影響,變得溫和而好說話,他彎腰靠近了那美麗動人的狐妖,似乎要替她解開枷鎖。
就在他毫無戒備彎下腰的那一剎那,狐妖突然掙脫鎖鏈,鋒利的利爪閃著寒光,狠狠扎向妙道的心窩,
“哈哈哈,所謂的玄門第一人也不過如此。你以為我是被你這些無能的徒弟擒拿的嗎?”狐妖哈哈大小,“我在路上早可以逃脫,不過是學了你們人類的騙術,假意被擒到此地,我要殺了你,給我整個巢穴的同伴報仇!”
狐妖雙目泛著綠光,唇齒間露出尖牙,興奮地舔著舌頭。但她高興的表情很快僵硬了,她發現自己的手根本沒有插進那人的胸膛,而是堪堪僵硬在了那人的胸前並且失去了知覺。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手掌的存在。此刻那種失去對身體控制的麻木感從手臂蔓延上來,她的整個身軀都漸漸不能動彈。
眼前的男人臉上束著一條極寬的緞帶,緞帶之後似乎隱藏著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而那個東西正透過繪制著詭異符文的緞帶凝視著她。狐妖感到她的身體正在漸漸失去知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面的男子緩緩向她舉起手臂,那手臂白皙而瘦弱,動作慢騰騰的,似乎沒有一點力道。但那細細的手指掐在了她的脖頸上,一點點掐緊,令她痛苦地不能呼吸。
妙道回到自己的寢殿,站在了室內的那副壁畫前。
他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壁畫,堅硬的牆面如水紋一般蕩開,水紋中跌出一個身影。那人渾身被刑囚得體無完膚,匍匐在地面動彈不得,一頭漆黑的直發散落,露出穿透過身軀的腥紅鐵鏈。
一隻死去的狐狸屍體被啪地丟在他的臉上。
“說吧,那隻九尾狐在哪裡。”妙道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人,“不要太頑固,堅持不過是平白讓你自己痛苦。你知道的,我絕不會放過任何一隻九尾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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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渡朔沉默著一言不發, 無聲便是他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