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怎麼能一樣。娘子是女子,怎麼能同秦關兄相較。”
“有什麼不一樣的嗎?隻要你願意真的站在對方的角度想想,就會發現,隻要是人,不論性別,想法和需求其實都差不多。”
周德運無法接受,吶吶無語,隻得埋頭吃飯。
“手受傷了就不要亂動。我喂你吃吧?”袁香兒端著飯菜哄南河。
“不……不必了,一點小傷。”南河伸手左手來接碗筷。
“你又要說一點小傷,舔舔就好。你倒是告訴說後背的位置要怎麼舔得到?”袁香兒舉起勺子湊近他,“啊,張嘴。”
“不行,阿香你偏心,我也要喂。”烏圓蹲在椅子上,張開了嘴。
“那我也……”三郎擠在他的身邊,同樣張開嘴。
袁香兒一時被他們鬧笑了。
這裡正鬧騰間,有僕役入內稟報將軍有請。
“是嗎?娘子派人來請我了,她終於想起還是家裡好,回心轉意想要和我回去了吧?”周德運跳了起來,整理衣冠拔腿就要跟著前去。
袁香兒和仇嶽明有些詫異地相互看了一眼,早上那位周娘子的態度,顯然很不願意見到他們,難道到這麼快就想通了嗎?
他們數人跟隨來人進入將軍府,被請入正廳之內。
那位神威將軍居於主座之上,看見他們入內,揮手屏退下人。她抬眼看著坐於客座上的仇嶽明,沉默了許久,這才苦笑了一下,
“我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身軀竟然還活著,你們還能帶著她,走到我的面前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1-03 04:47:10~2020-01-04 03:11: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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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周家娘子丁妍開口說話的時候, 袁香兒其實對她是帶著一點戒備之心的。
比起這裡的任何一個人, 袁香兒都更能理解丁妍的想法。
若是讓她在兩個身份選其一, 她也必定不願在禮教的束縛下深居後宅,渡過壓抑而沒有任何自由的一生。
丁妍作為一位在統封建思想中浸泡長大的女性,能在遇到這樣傳奇的經歷之後,迅速地適應新的身份環境,不露出紕漏, 並將自己的生活維持得這麼好,必定是一位堅強而能幹的人。
這樣的人往往也意味著具有一顆果決的心,而人心是最為復雜難測的。
袁香兒的腦海中開始走起各類古裝狗血大戲, 比如榮華富貴的將軍拒不和糟糠之妻相認,一摔杯子帳篷外隨時衝上來一群手持刀斧的武士,意圖殺人滅口。又或是金榜題名的狀元郎不願被人揭穿身份, 一面假意周旋, 一面捧上毒酒一杯斷人肝腸。
她被自己的腦補嚇了一跳, 一時茶水也不敢喝了, 點心也不敢亂吃了, 心裡忐忑戒備著,生怕這位丁娘子翻臉不認人。
此刻的丁妍看著坐在眼前那張熟悉的面孔,心中五味雜陳, 明明是自己的面孔,卻顯得那樣的陌生。真的不想回到曾經那樣黑暗而壓抑的歲月中去。
她的手指來回磋磨著交椅的把手,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那樣的晦澀,
“請問這位就是仇將軍本人了嗎?”
仇嶽明抱拳一禮, “我和你一樣,感慨萬千,萬萬想不到,還能夠像這樣面對面看見自己的面孔。”
“實際上,我想我們是不是見過一面,”丁妍說道,“就在我渾渾噩噩的時候,我在恍惚中覺得有一個男子拉了我一把,隨後我就到了這裡,那人想必就是將軍您了。”
仇嶽明想起最初的時刻:“我一直不知道那是否是幻覺,如今看來竟然都是真的。”
丁妍叉手為禮,“我到了這裡之後,聽了無數將軍從前的事跡,心中對您十分敬服。所幸這段時日所為,倒也不至過分失措,沒有給您的威名抹黑。”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終究開口,“你們這一次找到我,是有了什麼應對之法嗎?”
“娘子,你們可以換回來的。”周德運激動地站起來,想要靠近一些握住自家娘子的手,但看著眼前端坐在座椅上的將軍,終究隻敢搓著手吶吶指著袁香兒道,“這位袁先生是自然先生的高徒,道法高明,我特意將她千裡迢迢請過來,她有辦法讓你們回歸正常。”
自己的妻子終於將視線落到了他的身上,那目光有些軟化,不再像是早上那般陌生冷漠,眼神中帶著點無奈,又隱隱透著些悲傷。
周德運似乎受到了鼓勵,急忙上前幾步,“阿妍,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家裡都亂了套。我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好容易找到了你。這就跟我家去了吧,啊?”
丁妍看了他半晌,沒有接過話題,而是將目光看向袁香兒,“這位女先生確有移魂換位的把握嗎?”
袁香兒還是第一次同這位周德運念叨了一路的娘子說上話,但也不打算瞞她,
“我並沒有實踐過。臨行的時候朋友送了一個能夠拘束魂魄的法器。沿途我用死靈和動物試驗過數次,都沒出什麼差錯。但也不能確保萬無一失。”
丁妍就衝她露出了一點笑容,“我知道了,多謝你這麼坦誠相告。”
“你……真的確定願意各歸其位嗎?”袁香兒忍不住問到。
丁妍能夠這麼爽快的同意,讓袁香兒對她多了幾分好感和好奇,坦白地說,這事如果換做她自己,可能都沒那麼容易願意把這個用了一年多的自由身份還回去。
“我並不願意。”丁妍垂下眼睫,緊攥著拳頭,低聲說,“說實話,早上看見你們的時候,我既慌張又害怕。心中亂成一團,甚至產生了一些惡毒的念頭,我想過召集士兵將你們趕出大同府。或者幹脆……幹脆把你們抓起來,扣上細作的罪名,打入大牢一了百了。”
她的眼裡閃過寒芒和掙扎,片刻後還是長嘆一聲,轉而露出釋然的神情,
“幸好我最終想通了,沒有變成那種可怕的人。其實能有這一年的經歷已經很好,它使我看清了自己真正所想所需。如今,即便沒有了這層身份,相信我也能過上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我願意和仇將軍各歸其位。”丁妍最終抬起眼看向所有人,目光清澈,“但我不會再做回周夫人,也不願意再回鼎州去了。”
“阿妍,你,你,你說什麼?你不和我回去又能去哪裡?”周德運大吃一驚,話都說不利索了。
丁妍直視著他,目光平和,“夫君,你們周家鍾鼎世家,最講究禮儀教化。平日裡我見自家的掌櫃賬房,都要隔著簾子,十來個婆子在一旁伺候。即便如此,家裡還時有風言風語。如今我在這軍營裡住了一年有餘,早不合適做周家的媳婦,你給我一紙休書,放我自去吧。”
周德運沒有想到這一層,憋紅了臉,半晌跺著腳道,“我……我不嫌棄你便是。你跟我回去,咱倆還和從前一般,和和睦睦地過日子。”
丁妍失聲笑了,她低頭輕輕撫摸腰間佩劍,“郎君啊郎君,我問你,你可知道我是怎麼突然就和仇將軍換了魂魄?”
周德運結結巴巴:“我那日在妙音坊聽曲,不慎喝多了。等第二日家人找過來尋我回去,你就,就已經是仇將軍了。爹娘說你是失足落了水,被嚇著了,這才突發的癔症。”
“我那不是失足,是自己投的湖。就在家中後花園的臨春湖。”丁妍突然打斷他。
“投,投湖?”周德運一連被打擊了幾次,幾乎懵了,“娘子,咱們家家境寬裕,僕婦成群,高堂慈愛,你我感情也一直很好,娘子是何故……何故如此想不開啊?”
周德運完全想不到,他一直以為生活得幸福美滿的妻子,竟然會投湖自盡。不止是他便是袁香兒和仇嶽明都感到不解,什麼樣的壓力能讓這樣堅強的女子也選擇放棄生命?
“很多人都覺得我命很好,嫁入了名門世家的周府。夫君是風流名士,脾氣也不錯,不僅沒有納妾,更從沒動手打過我。”丁妍端坐在主位上,以男子的模樣說起作為女子時的經歷,似乎令人聽起來多了幾分難受 ,“不僅是夫君你,便是我父母,從前的我自己,都覺得我不該再有什麼抱怨的地方。”
“可是你們知道人人羨慕的周夫人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嗎?婆婆年紀大了,醒得很早。周家對禮儀的要求又分外嚴格,因而我每一天卯時不到就必須起來,早早侯在母親的門外等著請安。然而母親一見到我,先要劈頭蓋臉數落上半個時辰,說我多年無出,白佔著媳婦的位置,耽擱了周家香火,簡直罪大惡極。有時候說到氣頭上,還要動手打我,當著所有下人的面。”
周德運聽到此處,心中難受勸慰道,“母親脾氣是有些不好,但我們做子女的,總不能說長輩的過錯,也隻能委屈你忍耐一些。”
“是的,作為媳婦如何能忤逆公婆,自然隻能忍耐一些,我從前也是這般想著。”丁妍平靜地述說著往事,“聽完婆婆的訓斥,我需要在站在桌邊服侍婆婆和小姑用早食。她們會一邊吃,一邊諸多挑剔。等到她們吃完。我才能回到自己屋內,獨自在丫鬟的伺候下匆匆用飯。隨後,家裡的各大管事婆子便會拿著對牌,來回復家中瑣碎雜務,採買日常用品,置辦小姑嫁妝,應酬人情往來,懲戒犯錯僕婦,林林總總,繁多雜亂。午後稍歇一會,便去前廳拉起屏風,接見外面那些商鋪田莊來的掌櫃莊頭。晚食的時候,要再去婆婆跟前立一遍規矩,而我的夫君,或許會在夜半時分酒醉歸來,我還不得不起身小心伺候。”
丁妍苦笑了一下,“你們可能覺得這都沒什麼,不過後宅一點瑣事,哪一家的媳婦不是這樣過來的。”
“不不不,這不容易。”袁香兒連連搖頭,“換了是我,根本做不來。”
“這些都還不是最難的,”丁妍看了袁香兒一眼,“最難的是,我嫁入周家的時候,周府已經是個空架子了,入不敷出便罷了,外頭的排場還一點都不能少。公婆不通庶務,丈夫隻好風月。誰又知道我摔了多少跟頭,這幾年如履薄冰,小心謀劃,一間一間鋪子整合,一點一點賬目清算,總算守住了家業,還將家中產業慢慢發展到今日的程度,讓家中上下得以恣意輕松地揮霍度日。”
周德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恣意瀟灑,肆意風流的背後,是妻子在付出艱辛和努力。而他竟然視這一切為理所當然。
“這一日一日的,我甚至隻能在周家這個小小的園子裡活動,出不了這個門,見不到外面的天空。然而不論我多努力,做得多好,從沒有人會認同我的能力。他們不會誇一個女人持家辛苦,生財有道,仿佛這些都是應該的。長輩永遠指責打罵,夫君埋怨,下人們在背後時常竊竊私語,嘲笑我不能為周家傳宗接代的過錯。隻要沒能為周家誕下血脈,我不論做得再好都還是一個無能的女人。”丁妍低頭握緊腰間的劍柄,“我曾向自己的母親哭訴,母親告訴我,每一個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便是有委屈,唯一的辦法也隻能忍耐。然而我不想忍下去。”
仇嶽明同樣皺緊了雙眉,他在周家後院困了一年時間,深知那個嚴苛要求禮教的家庭是多麼的壓抑而憋屈。他不禁在想,自己將來會不會也讓妻子過上那樣的生活。
“曾經,我為了擺脫這一切,懦弱地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感謝神靈還給了我這次悔過的機會。如今我已經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丁妍傾訴的聲音回響在空闊的大廳,她直視著周德運,“夫君,我不會再和你回去了。給我一紙休書,你我一別兩寬,相忘於江湖吧。”
直到這一刻,看見丁妍堅定而毫無猶豫的眼神,周德運才意識到自己娘子是真的想要離開他的身邊,離開那個家。
從前在他的心目中,妻子是依附於自己而生存的,即便偶爾被母親打罵而委屈,即便自己偶爾控制不出情緒衝她發泄幾句,都不算什麼大事。隻因她已經嫁給了自己,別無出路,永遠不可能離開自己的身邊。對她好是自己溫和守禮,有些不好,大概也沒什麼關系。
但如今,他眼看著妻子堅決的神情,耳邊聽著那些決絕的話。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可能永遠失去了她。失去這個自己從前從未重視,但卻總是溫溫和和守在自己身邊的人。他的心驟然仿佛空了一大塊。
“不至於的,娘子。從前是我沒注意,往後我都改,都改了行嗎?”周德運的眼眶紅了,“你想要怎麼樣,我都聽你的。”
丁妍衝著他溫和地笑了笑,“我想要的你給不了,這不是你的錯,可能是我不好。我不該這麼奇怪,我應該和這世間所有女子一樣學會忍耐。可是還能怎麼辦呢,我已經見到了更寬廣的世界,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還請你見諒,請你放手吧。”
從周德運第一次求到袁香兒門口,直到今日過去了漫長的時間,沿途多有波折,袁香兒想過到達這裡後的各種可能,卻沒有想到在這個緊束女性思想的時代,還能有丁妍這樣為了爭取自由而敢於直接同命運抗爭的女子。
她一邊看著迷茫失措的周德運有些同情,一邊又為冷靜勇敢的丁妍感到欽佩。
玲瓏金球的聲音響起,空靈而飄逸,有一種超脫世俗,遙遙飛升之感。兩道虛無的魂魄,被鈴聲牽引,合閉著雙目,飄飄渺渺自身軀中遊蕩而出,袁香兒居中盤坐,低聲念誦靜心鎮魂咒,小心護送兩道魂魄各歸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