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你是打算回去找那位李郎君?”袁香兒說。
“當然,我心裡十分想念他。”虺螣似乎已經忘記了當年和那位郎君之間“小小的”不愉快,心裡隻掛念著曾經的那份美好。
袁香兒看了她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五十年的時間,對妖魔來說可能隻是短短的一瞬間,但對於人類基本就是黃童到白叟的一生。
或許是壽命過於漫長,妖魔的記性時常是淺淡而具有選擇性的,對於時間的觀念也十分淡薄。當初袁香兒來到這個院子兩年,竊脂還會時常以為她是昨天才到小娃娃。
“那麼,你還記你們當年居住的地方嗎?”
虺螣果然被問住了,
“糟糕,我不記得了。”她驚慌地思索了片刻,“我隻記得那個鎮子上有兩條交匯在一起的河流,河流邊上有一座城隍廟。廟的屋頂上有一個金燦燦的寶葫蘆。”
“這個地方我知道,好像是兩河鎮,離此地不遠。”袁香兒想了想,“如果是兩河鎮的話,我可以陪你去一趟。”
第二日一早,袁香兒收拾東西,準備前往毗鄰闕丘鎮的兩河鎮。
一個白色的毛團子一瘸一拐地跟到了門口,
“小南也想要一起去嗎?”袁香兒彎腰蹲了下來。
男性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隻說了一句話,“你自己不是這隻蛇的對手。”
南河的聲音其實很好聽,但他極少開口說話,以至於袁香兒都沒法把這麼個大提琴般的嗓音同那隻毛茸茸的小家伙聯系在一起。
他說的話很簡潔冷淡,實際上卻是對這隻蛇妖不太放心。
袁香兒很快捕捉到了來至南河的那一點別扭的關心,心情愉悅地把平時出門用的提藍墊得軟軟的,將小南河抱起來,放了進去。
虺螣化為一條手指粗細的小蛇,盤在一個小小的竹籠裡,為了防止她暴起傷人,袁香兒在籠口貼了封禁的符箓,把竹籠一並放在籃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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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雲娘告辭的時候,雲娘看見了,吃驚地說:“哎呀,哪裡來的小蛇,怎麼去兩河鎮還帶著這個?”
出了大門外,袁香兒急忙提起虺螣所在的籠子,用口型小聲地問,“你沒有隱秘身形的嗎?”
“什麼還要隱去身形?”虺螣在籠子裡立起小小蛇頭,同時張開六隻眼睛,“你看我變得這麼像,基本和人間的蛇一模一樣,沒必要再隱形了吧?”
“不準同時現出六隻眼睛,不不,一隻也是不可以的,隻能是左右兩隻。對,就這樣。你要再變出三隻眼睛我就把籠子蓋起來。”
……
來往闕丘和兩河鎮的車馬很多,袁香兒交了五個大錢,搭乘上了一輛運柴草的牛車。
昨夜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氣溫驟降,地面上的水漬結成了薄冰,車輪碾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道路兩側的樹木掉光了葉子,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
坐在搖晃的牛車上,看著那些飛馳倒退的樹幹,袁香兒突然想起當年趴在師父的背上,一路順著綠蔭林道來到闕丘鎮時的情形。
“阿螣,你說你五十年前就遇到我師父了?”袁香兒突然發現這個故事中不對勁的地方,“那時候我師父長什麼樣?”
“先生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容貌當然也是一等一的好,會弁如星,青竹玉映,世無其二,令人見之忘俗……”虺螣說到餘搖一臉敬仰。
原來師父五十年前,就和如今一個模樣了,袁香兒心中既詫異又欽佩,或許師父已經修煉到了生道合一,達到了長生久視,全性葆真的大能境界。
隻可惜師娘卻是一位不能修道的普通人,袁香兒細細回想,突然想起師娘這麼多年來,容貌似乎也並沒有發生明顯的變化。前些日子尋到鎮上的那位周姓士紳,也曾說過師娘的外貌和二十年前的樣子一般無二。
牛車搖晃了一路,來兩河鎮。
或許是五十年來城鎮的變化太大,虺螣怎麼也找不到自己曾經住過的那座豪華宅院。
“我當時獨居後院,甚少同外人接觸。隻記得所住之處雕梁畫棟,軒昂壯麗,佔據了大半條街的位置。”虺螣看著似曾相識的街道這樣說到。
她隻知道自己的郎君姓李,連個全名都不曉得。五十年前,一個李姓的年輕人,在少的信息要在人口密集的城鎮中找出一個人來,幾乎是大海撈針,無從找起。
走累了的袁香兒坐進一家茶樓歇腳。在二樓的雅座上點了一壺龍井幾碟點心,把南河和虺螣的籠子一起擺在了桌面上,讓他們也透透氣。
茶樓場地的一角搭著個臺子,一位年過花甲的說書先生穿著長衫,懷抱一架三弦,正在臺上有聲有色地說著段子。
巧得是這位說書先生,說得正是五十年前虺螣和李生之間的故事。原來當年此事曾在當地鬧得沸沸揚揚,便有文人墨客依據傳說,添筆潤色,寫出了《李生遇蛇》的說書段子,至今還被本地居民所津津樂道。
隻見那位先生搖動琴弦,弦音百轉千回,如訴如泣,一下拉住了全場的注意力。
“卻說那李生,自娶了蛇妻之後,家業那是一日比一日的興旺。當年誰人不知,就門外這條紫石街,從街頭打著馬走上一刻鍾,都還出不了李宅的範圍。那宅院之內奇花異石,嬌奴美婢,金磚鋪就地面,白銀鍛為山石,綾羅裹上枝頭,紅蠟充作柴禾。主人端得大方,夜夜笙歌,大宴賓客。真個是潑天的富貴,享不盡的榮華。”
“若能有這般的榮華富貴受著,別說娶一位蛇妻,便是那狐妻,鬼妻,我也一並娶了!”臺下的一名大漢聽到興奮處,一拍桌子出聲應和。
“聽說那位蛇妻,長得天仙一般的模樣,隻要見上一眼,就能勾得男人的魂魄,到底是也不是啊?”另有人起哄。
對於這些聽書的普通人來說,豔情故事,最吸引他們的還是故事中的這個豔字。
“諸位稍安勿躁,且聽我慢慢道來。”說書人搖頭晃腦地說道著,“那位螣娘子被李生哄著,養在後院,輕易不許旁人得見。是以這偌大的兩河鎮見過她真容之人寥寥無幾。老生不才,年幼之時,倒是有幸一窺仙顏。”
頭發斑白的老先生說起了自己童年的往事,還微微透著點得意:“當年老生不過十歲頑童,嬉鬧蹴鞠之時將一個藤球踢進了李宅的後院,心裡舍不得,翻過牆頭去尋。將將從牆上下來,便聽見一個女子的笑聲遠遠傳來,於是我尋著笑聲悄悄摸尋過去,隻看見院中架著一個秋千架,一位青衣女子坐在那秋千上,正高高地蕩上天空,發出一連串鈴兒般的笑聲。老生當年還是稚童,雖隻瞥見那位娘子一眼,也就再也忘不了啦。”
“你這個老窮酸,娘子到底長啥樣,你倒是快說呀你。”場下的人急了。
說書人嘆了口氣,拉動三弦,曲樂悠悠,悽婉綺麗,伴隨著曲調唱了起來,
“楊柳腰身芙蓉面,新月峨眉點絳唇,盈盈秋水目有情,緲緲綾羅體生香,人間哪尋冰雪樣,敢是仙子降凡塵。”
現場聽書之人聽著這句說書人肺腑之中吟出來的打油詩,都不免在腦海中勾想出五十年前那位佳人的模樣,發出嘖嘖驚嘆之聲。
連袁香兒和南河都被這位老者抑揚頓挫地說書方式吸引住了,忍不住扶著雅間的憑欄往下看。
虺螣在籠中盤著尾巴直起頭顱,連連點頭,“沒錯,說得很對。我就是這麼漂亮。”
“可嘆是人間不足,欲壑難平,那位李生得了這般如花美眷,潑天富貴,卻還不甚滿足。又想博個功名前程,卻已經受不了那寒窗苦讀的辛勞。於是打起前高侍郎高家大小姐的主意。捧著金山銀山上門前去求娶,還要哄著那位螣娘子做妾。”
臺下又是一陣唏噓議論之聲,
有人道:“螣娘子一山野精魅,又沒有三媒六聘,不過是夜奔私會,無媒苟合,做妾也是應該。”
也有窮酸的書生自己代入了故事之中,故作痴情地道,“若是有這樣一位美貌佳人,能為我紅袖添香,匡助資斧,供小生進學苦讀,那小生必不負她如此情誼。”
臺上琴音轉急,嘈嘈切切,有如珠玉落盤,擂鼓齊鳴,故事轉入最為高|潮的時段。
“想那李生高頭大馬,志得意滿,迎娶新娘之際。突然間路邊刮來一陣怪風,隻見飛沙走石,狂風亂卷,昏暗中一對燈籠舉在空中,搖搖而至,及至近前,卻原是一隻盤山大蛇的兩隻眼睛,那大蛇張開血盆大口,一股腥風刮起,掀翻了花轎人馬,隻見那新娘滾落了轎,新郎掉下了馬,一時間好好的一支迎親隊伍人仰馬翻,哭爹喊娘。客官們卻道這是為何?原是那蛇妻打翻了醋壇,心有不甘,現出原形前來攪合。”
聽到這裡,本來還嚷嚷著要娶蛇妻的幾個男子都不免後背生寒,縮了縮脖頸。
“那李生和蛇妻相處多時,十分清楚妻子的底細。早已重金尋得數位高功法師,喬裝打扮潛在迎親的隊伍中。防備得就是這個時刻。一時間金光符咒,寶器凌空,都要擒這蛇妖。誰知那螣娘子道行高深,兇性大發,法師們拿她不下,隻殺得紫石街上,血流成河,屋毀房榻,卻可奈何。如今在街尾,還留有一道三丈深的石坑,便是那時蛇妖一尾巴甩出來的痕跡,故而被稱之為落蛇坑。幸得當年一位有道高人,行腳經過,這才施展大神通,降服了那隻蛇妖。否則兩河鎮如今是否還存在這世間,都未可知,未可知矣。”
說書人收住琴音呀呀唱了一段悲歌,復又嘆息,“當時螣娘子被法師制住,化為一條瑩瑩小蛇盤在地上,尤自抬著頭不住望著那李生,可嘆那李生無情無義,隻忙著攙扶侍郎家的新妻子,哪裡還顧得著蛇妖舊人。由得那位法師將蛇妖攜了遠去,自此之後世間再無蛇妻之說。”
“那位娘子最後如何?”
“蛇娘子如何已無人知曉。不過那故事中的李生卻是咱們鎮上之人,他的結局諸位想必也都知曉,就無需小生多言了。隻有一句話送於諸君,善惡到頭終有報,黃粱一夢皆須了。咱們人活一世還是少做那忘恩負義之事為妙。”
說書人嘆了個結局,放下三弦拿了個拖盤出來,下場子尋打賞,“今日這《李生遇蛇記》就為客官們伺候到這裡,若是諸位覺得有些聽頭,還請慷慨賞賜一二。”
經過袁香兒樓下之時,袁香兒伸手從欄杆上丟下幾個大錢,笑盈盈地問道,“先生,我是從外地來的。聽了著這個故事十分有趣,想和您打聽一下,那位故事中的李生是何許人物,如今可還活著。”
周圍眾人哄笑起來,“活著呢,活得好得很,過著神仙般的日子。”
說書人收起那幾個大錢,因笑道,“小娘子別聽這幾個潑皮混說。那李生自趕走了蛇妻,娶了高小姐之後,自以為很快就能仗著嶽父青雲直上了。誰知人算不若天算,那位高侍郎早在京都犯了事,急需大量的金錢填那官司的無底洞,方才把家裡的小姐嫁給他這位土財主。也不過是圖李生家的錢財罷了。”
“可憐那李生傾盡家財,終究也沒能保住嶽父的官職。這夫妻兩個,一個是文弱書生,一位是金貴小姐,雙雙不通庶務,又顧著面子放不下排場,剩下的那點錢財,須臾間好似那雪山消弭,不知不覺就不見了蹤跡。這般磋磨了幾年,日子每況愈下,夫妻之間整日相互打罵,到底也沒留下個孩子。年老之後無人奉養,淪為街邊乞丐,倒也可悲可嘆。所以我們這裡民間固有說法,蛇乃是保家仙,尋常在庭院中見到,都不可傷之嚇之,若是恭敬供奉,能保家宅興旺,傷之性命,破家散財。這位李生卻是不信邪,終有此報,怨不得誰。”
身邊有那好事之人,伸著脖子喊到:“小娘子若是想見那李生的模樣,現在推開窗戶,看看街對面睡在泥潭裡的那位就是。”
袁香兒依言推開窗。
冬日午時,陽光有些晃眼。
一個老乞丐坐在街對面的牆角曬太陽,雞皮鶴發,滿身汙穢,顫巍巍地伸出幹瘦的手指抓撓身上的虱子。像是這冬季裡即將腐朽的枯木,終會隨著冰雪消融一道爛進泥地裡,被世人所遺忘。
此刻,就在他的不遠處,隔著街道上川流往來的人群,靜靜站著一個女子,蓮臉嫩,體紅香,宛轉蛾眉,春華正好。
“這是誰啊?”
“哪家的娘子,好像不曾見過?”
“我們鎮上竟然有這般漂亮的美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