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有些冷,她捂著隱隱作疼的小腹,想起了那個有著一雙燦眸的少女,她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大氅。
暖和,柔軟,一股淡淡的香。
若這座皇宮是望不到邊的荊棘,那個少女,便是無意間落在荊棘叢上的小喜鵲。
她有一雙自由的翅膀,還有快活的,動人的聲音。
“明小豬。”宸王走了兩步,轉頭對跟在他後面的玖珠說:“晚上讓香絹跟在你旁邊,無論什麼事都要帶著她。”
玖珠點頭:“好。”
“那走吧。”他望向大殿的正門,等玖珠走到他身旁,才踏進殿內。
“宸王殿下到,明縣主到。”
小聲說笑的眾人連忙噤聲,起身看向門口的男女,給宸王見禮。
也有人在偷偷觀察明敬舟夫婦的表情,上次陛下給蘇貴妃舉辦千秋宴,明家女跟貴妃一起出現,這次年宴,竟是由跟宸王相攜出席,明家對幾位皇子,究竟是什麼態度?
孫採瑤放下手裡的茶杯,見宸王帶明玖珠入座的位置,是縣主席列的首位。
皇家宴席的座位,最講究序列規矩,明玖珠一個外臣之女加封的縣主,坐的位置比沾有皇家血脈的縣主還要高。負責排座的禮部小吏,無人上前阻攔,反而給兩人行了禮。
“四弟妹。”離她最近的靜王妃,笑著招呼她:“你第一次以皇家人身份參加宮宴,若有不習慣的地方,盡管告訴我。”
“謝謝三嫂。”意識到自己盯著明玖珠看得太久,孫採瑤連忙收回視線,對靜王妃頷首微笑。
“看到明縣主下首的老縣主沒?”靜王妃眉帶笑意,語若春風,態度親和:“她的曾祖母乃皇家公主,原本到她這一輩的女郎,是沒有爵位可封的。當年父皇落難,老縣主私下託人給王府送過東西,後來父皇登基,她與蘇母妃走得頗近,陛下顧念在潛邸時的恩情,於是破例給了她縣主爵位。”
與蘇貴妃走得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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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採瑤對這個老縣主有些印象,前些年這位老縣主一直坐縣主席列首位,然而今天進宮以後,她想也不想就坐在第二個位置上。
宮裡的人啊,都是成精的狐狸,把審時度勢做到了極致。
該囑咐的都囑咐了,連果子都親手幫玖珠剝了兩個,宸王才起身離開。
走了兩步,他又回頭:“若是有人讓你不開心,盡管拿杯子砸他的臉,砸壞了算我的。”
“殿下。”香絹忍不住笑:“您就放心吧,奴婢一定會照顧好縣主的。”
玖珠倒是認真地摸了摸杯子,做工這麼精致的杯子,拿來砸人怪可惜。
香絹注意到她的動作,懷疑無論殿下說什麼,明縣主都有可能當真。
等殿下終於五步一回頭走遠,香絹為玖珠倒了一杯茶,玖珠發現桌下有繡墩,拖出來放到香絹身邊:“姑姑,你先坐。”
“謝謝縣主。”香絹在玖珠身後坐下,目光掃過在場眾人,笑容溫柔。
這種小繡墩,本就是為主子們的隨侍準備的,但是世家貴族等級森嚴,所以這些繡墩大多都形同虛設,能坐下的奴僕,尚不足十之二三。
她給玖珠輕聲講解在座諸人的身份,無論男女,誰家的關系往來,與皇家的親疏遠近,都被她講得清清楚楚。
玖珠敬佩地看著她:“姑姑好厲害。”
“奴婢是明月宮四品掌事女官,若是連這些事都弄不清楚,如何有臉面伺候娘娘?”香絹被玖珠崇拜的眼神逗笑,像她這樣的女官,老了會被皇家榮養一生,低品階的官員見了她,也是要行禮的。
因娘娘是貴妃,連帶著她都要比其他妃嫔跟前的宮女高半個品階。
大宮女是主子的左膀右臂,也是主子的傳聲筒,所以也有一些掌事宮女掌事太監,假借主子的名義,偷偷去主子娘家討要好處。娘家人不能隨意出入後宮,即使被騙了,也不知情。
“陛下駕到!”
連續唱報三次後,朝臣命婦紛紛起身,正襟面向門口,齊齊行禮:“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拜禮三下,玖珠聽到身邊的縣主,用老邁卻鏗鏘有力地聲音接著道:“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老縣主看了眼玖珠,玖珠也看了她一眼。
這聲唱拜,兩人幾乎是同時出口。
文臣們猶豫地看著與陛下站在一起的蘇貴妃,她頭上碩大的鳳凰正釵晃得他們眼睛有些疼。
皇家親眷都跟著喊了,他們喊還是不喊?
以往的年宴,蘇貴妃雖與陛下同行,但大家也隻是含糊地拜一句“參見貴妃娘娘”,今年是誰帶了個壞頭?
大殿上有片刻的凝滯,直到明家兩兄弟、吳侍郎、以及禮部三品以上的官員,齊齊擺出了作揖的手勢,眾人才緩過神來。
“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一次,殿上大半官員命婦都拜了下去。
看著陛下臉上越來越愉悅的笑容,眾人哪還不明白,這就是陛下想要的結果。
何亭裕嘆息了一聲,在第三次唱拜時,他無視楊侍郎眼中的憤怒,作揖彎腰拜了下去:“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第三次唱拜聲音洪亮,整齊劃一。隆豐帝執起蘇貴妃的手,走到高座上站定:“眾卿心意與朕相通,朕甚是感動。”
心意?
什麼心意?
“朕與貴妃相識於年少,這些年以來,她為朕生育皇子,管理後宮,恭儉謙讓,從未有過半句抱怨……”
管理後宮?
陛下登基這麼多年,後宮何時進過新人?
至於恭儉謙讓這四個字,隻要陛下自己說出口時不覺得尷尬,他們也可以裝作是那麼回事。
“這些年來,貴妃對朕一直不離不棄,為朕分憂,朕卻因為政務繁忙,處處冷落貴妃。”
其他妃嫔聽了這話,表情五彩紛呈,陛下不是在太央宮,就是在明月宮,再不然就是在去明月宮的路上,這也能叫冷落?
文臣越聽越覺陛下這話不對勁,陛下想幹什麼?
你想幹什麼?
“近來有大臣上奏,說宮中不能一直無後,朕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最後不得不承認,這位愛卿說得有理。”
眾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猜測誰是那個多事的人。
當年陛下剛登基,就想冊封貴妃為後,最後因為阻攔的大臣太多才作罷。
他們本以為陛下對蘇貴妃的感情,隻是因為在潛邸日夜作伴,才如此深厚。等後面進宮的女子多了,感情自然就淡了,男人都懂的。
誰知陛下登基十幾年來,後宮一個新人都沒有。大家阻攔他立蘇貴妃為後,他幹脆就不立後,讓蘇貴妃在後宮獨大。
隨著陛下坐穩龍椅,掌握天下兵權,他們已經不敢在陛下面前提立後的事。就怕陛下興頭上來,要立蘇貴妃為後,他們攔不住。
所以是誰幹的這事?
六部官員面面相覷,明敬舟與明敬海交換一個眼神,垂首不語。
陛下分明是無中生有。
“貴妃蘇氏,賢良淑德,順儉嘉恭,堪為朕後。”隆豐帝終於說出了那句讓無數文臣害怕的話:“明日朕將攜貴妃拜祭祖廟,冊封貴妃為後。”
蘇貴妃美目微顫,但是在眾臣的目光下,她沒有泄露心中的情緒,隻是保持著矜持的微笑。
雖然她不知陛下是什麼時候開始謀劃這件事,但她知道,這件事他一定計劃了很久很久。
“陛下……”
“怎麼?”隆豐帝不笑的時候,朝臣們就會想起,這位是在諸多皇子爭儲時,最後的勝利者。
“當初不要朕立後的是你們,後來要朕立後的又是你們。”隆豐帝眼神冷下來:“還是說,朕的後宮,必須要你們說了算?”
“臣等不敢!”
“你們有什麼不敢的?”隆豐帝沉默下來,整個大殿鴉雀無聲,很多人都不想蘇貴妃為後,可是在陛下的威嚴前,誰也不敢做那隻出頭鳥。
有人拿眼角餘光偷偷瞥明家兩兄弟,哪知這個關鍵時刻,兩人仿佛老僧入定般,低著頭動也未動。
也有人去看幾位皇子的嶽父家,想知道他們有什麼反應。哪知他們穩如老狗,擺出的姿態比明家兩兄弟還要恭順。
一個個都瘋了,等蘇貴妃成了皇後,宸王就是嫡子,陛下若想讓宸王繼位,那就是名正言順的事。
“今夜乃是君臣同樂之夜,眾卿家不必拘謹。”當氣氛越來焦灼時,隆豐帝笑了,仿佛又是平日那個仁善的帝王:“都入座吧。”
雲延澤藏在袖子裡的手在微微顫抖,額頭滿是冷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近幾年,無論是他們私下養謀士,還是與外家往來,父皇都冷眼看著,原來就是為了今天。
父皇把他們關在宮裡,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犯錯被罰,卻不知道他們犯下了什麼罪。
幾位皇子的外家,哪個私下沒做過小動作?
他們不知道父皇查到了什麼,也不敢拿滿門的榮耀與地位去賭。所以今晚這場年宴,是父皇跟這些外家的一場賭博。
父皇賭他們不敢反對,賭他們會害怕,賭他們會妥協。
無論是鄭家,母妃,還是他,都是那即將被殺頭的雞,剩下的外家與皇子都是被父皇玩弄於鼓掌間的猴。
殺雞給猴看,再沒有比這個更老套俗氣的手段。
可也是最有用的手段。
沒有人想做那隻被殺頭的雞,盡管做猴子也會被人笑話。
“殿下?”孫採瑤輕輕握著他的手,給他挑了一塊點心:“嘗嘗這道點心。”
“多謝。”雲延澤接過點心,拿到嘴邊咬一小口,放在了碗碟中,直到冷拼涼菜上桌,那塊點心也沒有再動過。
“明縣主,嘗嘗這道藕夾。”玖珠鄰座的老縣主笑著開口:“外酥內香,十分可口。”
“多謝。”玖珠道謝,夾起一個藕夾到碗裡。
“明縣主自小在陵州長大,下臣聽聞陵州多山水,盛產九孔蓮藕。藕節掰斷,能牽出很長很長的細絲,不知陵州與京城的藕,哪種藕牽出的絲更長?”
玖珠抬起頭,在四周尋找說話的人,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
“縣主,下官在此處。”楊侍郎見明玖珠眼睛轉了一大圈,也沒看到自己,站起身道:“請問縣主,藕斷絲連作何解?”
明敬舟放下筷子,擦幹淨嘴角,似笑非笑地看向說話的戶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