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淵將紙箋丟入燈罩中點燃,長嘆一聲道:“也隻有如此了。”
但他們都很清楚,這也隻是“短時間內”的權宜之計而已。等到聖上賜婚的旨意定下,歲歲必須親自露面接旨。
這無疑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刀刃,不知何時會落下。
……
虞靈犀寫好親筆家書,剛吹幹墨跡,便聽到了叩門聲。
一個相貌平平的年輕男子推門進來,穿著不起眼的短褐上衣。他見到窗邊吹墨的美人,眼中掠過明顯的驚豔,方抱拳行禮道:“主子讓我來問二姑娘,信件可寫好了?”
寧殷方才交代過,信寫好了會有人來取。
虞靈犀頷首,折好信箋。
她望了眼面前的男子,隻覺略微眼熟,便問:“你叫什麼名字?我似乎見過你。”
“二姑娘好眼力。”
年輕男子向前,雙手接過信箋揣入懷中,笑出一口白牙道,“卑職名叫沉風,先前在貴府門外賣葡萄,有幸與二姑娘擦肩見過一面。”
他這麼一提醒,虞靈犀倒是想起來了。
原來寧殷常吃的那些酸葡萄,竟是出自此人之手。
她說怎麼寧殷的情報這般靈敏迅捷呢!
“寧……你們主子呢?”虞靈犀問。
“在隔壁雅間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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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風道,“主子說了,二小姐若是無聊便可隨處走走,隻是須得戴上面紗。”
虞靈犀搖了搖頭:“不必了,我等他。”
沉風笑笑,復一抱拳退下,掩上房門。
虞靈犀從最開始坐著等,變成了倚在榻上等,連何時睡著的都沒有知覺。
迷迷糊糊間聽到了開門聲,繼而寧殷散漫的聲音響起:“那名老宮女,仔細安排妥當。”
“已按照殿下的部署安排妥當,這兩日內定有行動。”
另一個忠厚的聲音響起。
悠然的腳步聲靠近,寧殷似乎發現了榻上淺眠的少女。再開口時,他的聲音柔緩了不少:“出去。”
虞靈犀感到榻邊褥子陷落一塊,慢慢睜開了眼。
“可憐見的,等得睡著了。”寧殷望著她笑。
虞靈犀的睡意頓時消散,眨了眨眼睫道:“知道你有要事安排,我自己消遣了會兒。”
她翻了個身起來,壓松的一縷鬢發松松垮垮地墜落在耳邊。
今日又是躺箱子又是小憩的,鬟發都亂了,她索性取下珠釵和發帶,任由三千青絲潑墨般垂下腰間。
寧殷望著她柔順的黑發,眼裡也暈染了墨色般,伸手捻起她前胸垂下的一縷細軟發絲,擱在鼻端輕輕一嗅。
然後下移,薄唇碰了碰她的發梢。
明明吻的是沒有知覺的頭發,虞靈犀卻像是被攫住了呼吸一般,莫名一熱。
她將頭發抽了回來,起身道:“我去梳頭。”
虞靈犀極少自己梳頭,又沒有頭油等物,折騰了半天也未绾好一個發髻。
寧殷拖了條椅子,交疊雙腿坐在窗邊,饒有興致地欣賞她對鏡梳妝的模樣。直至實在看不下去了,方極低地悶笑了聲,起身站在她身後,取走了她手中的梳子。
微微泛黃的銅鏡給寧殷的容顏鍍上了一層暖意,顯出從未有過的平靜溫柔來。
他修長白皙的指節穿梭在她的冰涼的發間,手指的冷白與極致的黑交映,一絲一縷,不緊不慢地梳理到底。
虞靈犀嘴角翹了起來,望著頭發在他掌心聽話地攏成一束,再扎上飄帶,渾身如同浸泡了熱水般溫暖而又舒坦。
寧殷扶著她的下颌對鏡瞧了瞧,半晌“嘶”了聲,似是不太滿意。
他放下梳子,緩聲道:“待簪子打磨好,再給小姐绾個更好看的髻。”
“什麼簪子?”虞靈犀問。
寧殷並未回答,隻是以眼神示意一邊託盤上盛放的面紗、面具等物,道:“出去走走。”
他既然邀約,必定是安全的。
虞靈犀依言拿起一條淺緋色的面紗遮在臉上,想了想,又挑了一個黑色暗紋的半截面具,對寧殷道:“過來。”
寧殷微微挑眸,不過到底彎腰俯首,稍稍湊近了身子。
虞靈犀便踮起腳尖,將那半截面具系在了他臉上。
退開一瞧,隻見半截黑色面具遮住了他涼薄漆黑的眼眸,隻露出嘴唇和幹淨的下颌輪廓,墨發淺衣,有種說不出的貴氣英挺。
虞靈犀恍了恍神,才彎眸笑道:“走吧。”
出門了才發現,這間驛館很大。
前院住著商客和還未成家的小吏,後院則更為清淨寬敞,一大片山池亭臺將院落分成了無數個互不幹擾的小區域。
天邊月明星稀,檐下掛著燈籠,亮如白晝。
虞靈犀與寧殷並肩行過曲折的回廊,忍不住問道:“此處甚為熱鬧,你為何不選一個更隱蔽的地方?”
住在這兒,和將自己的身份暴露出來有何區別?
寧殷面具孔洞下的眼眸微微眯著,動了動嘴角:“熱鬧自然有熱鬧的好處。”
“那個背著一把重劍的高個子呢?”虞靈犀又問。
寧殷現在身邊沒有一個人保護,她實在有些擔心。
寧殷乜了她一眼,淡然道:“他有自己的任務。”
虞靈犀低低“噢”了聲,不知他又在計劃什麼。
寧殷的心思是猜不透的,尋常人或許隻提防身份不要過早暴露才好,而他,則必然已經算計到暴露後該如何布局反擊了。
於是便不過多操心。
寧殷停下腳步,伸手勾住了虞靈犀風中輕舞的發帶。
捻了捻,揚著唇線問:“怎麼不繼續盤問了?”
虞靈犀也停下腳步,與他同沐燈火、比肩而立。
如過往無數次一般,親密而又信任。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虞靈犀眼睫垂了下去,扶著雕欄輕淺道,“眼下緊張的形勢,總不可能光明正大藏著我。”
寧殷看了她許久,拖長音調恍然:“哦,小姐原來是在向我討名分了。”
第58章 濯手
虞靈犀在意的,才不是什麼“名分”。
不過既然寧殷開口說了,倒是勾起她的好奇來。
“所以,殿下打算給我什麼名分?”她瞥了眼無人的長廊,小聲問道。
寧殷半截臉遮著面具,不太正經地思索了片刻。
“歲歲天姿國色,得用疤遮一遮。身份不能太打眼,先委屈從我身邊的寶貝寵婢做起。”
他自顧自給虞靈犀按上了新身份,面具孔洞下的眼尾微微上挑,顯出幾分散漫來,“以前是衛七伺候小姐,而今換歲歲服侍本王,豈非甚妙。”
他將“歲歲”二字咬得極輕,頗有些逗弄的意味。
虞靈犀從未聽他喚過自己的小名,認真看了他一會兒,直至臉頰漫上燈火的淺緋。
“這叫‘金屋藏嬌’。”
她眼裡彎著一泓縱容的淺笑,猜想寧殷不會說出全部的計劃。
他太溫和了,前世亦是如此:越是危險殺戮的時候,他便越是越是這般悠闲自得。
虞靈犀將下颌抵在雕欄之上,想了想,還是說出了口:“賜婚之事,我與薛……”
話還未說完,便見寧殷隔著面紗按住了她的唇。
她詫然抬眼,見寧殷伸指在她唇上碾了碾,湊近些道:“寵婢若是說了不該說的話,會被主子用嘴罰的。”
離得這樣近,他偏執的眼裡全是她。
卻,也隻有她。
虞靈犀顫了顫眼睫,張嘴輕咬住他的指尖,孤注一擲道:“那便罰吧。”
寧殷的視線落在她咬著自己指尖的唇上,即便隔著面紗,亦能看出那抹花瓣般柔潤的芳澤。
他唇線微不可察地揚了揚。
明明被取悅了,他也不主動,隻略微張開空闲的那隻手臂,慢聲啞沉道:“過來領罰。”
虞靈犀遲疑了一瞬,而後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她將自己的臉頰輕輕貼在了寧殷胸口,卻被攬住腰肢貼緊,溫柔地捏起了下颌。
陰影落下時,虞靈犀輕輕閉上了眼睛。
她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遇不見寧殷這般能讓她痴狂的人了。
……
虞府門前燈火通明。
虞家父子來不及換官袍,匆匆出門一看,隻見兩隊京畿甲衛按刀而立,氣勢凜凜儼然來者不善。
而甲衛的最前頭立著一紅一黑兩匹駿馬,紅馬背上的年輕太監赭衣玉帶,正是內侍提督崔暗。
而黑馬上的人一身深紅官服,嚴肅清雋,則是戶部侍郎薛嵩——薛岑的兄長。
虞家父子心下一沉。
如今兵權一分為三,今日便來了兩家。而能同時調動太監和戶部的人,隻可能是今上。
而且,還是大事。
果然,崔暗慢吞吞亮出腰牌,於馬背上道:“聖上有令,皇嗣流亡在外恐受歹人挾持利用,著虞少將軍領兵配合我等核驗七皇子身份,清查奸人逆黨!”
虞煥臣萬般思緒湧過,略一抱拳道:“臣領旨!還請允臣換上官袍鎧甲,再領兵前行。”
“陛下說了,事出緊急,不必講究這些繁文缛節。”
崔暗笑著做了個請的姿勢,“少將軍,請吧。”
宮裡的動作來得太快了,快到不給人反應斡旋的時機。
虞煥臣面色鎮定地接過侍從遞來的馬鞭和佩劍,手指在馬鞭上輕輕點了三下,這才翻身上馬,領兵而去。
虞辛夷將他的動作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朝後退了一步,隱入暗處。
她與虞煥臣雙生同胞,同在軍營長大,自然知道虞煥臣上馬前點的三下馬鞭,是在向她傳遞信號。
半盞茶後,一騎從虞府後門奔出,抄近道朝驛館的方向疾馳而去。
……
用過晚膳,喧鬧沉澱,隻餘幾點燈火暈染在無盡的夜色中。
虞靈犀披散著潮湿的頭發推門進來,身上還穿著白天的水碧色襦裙,肩膀和指尖帶著熱水浸泡過的淡粉色。
寧殷倚在窗邊,正拿著羊毛毡給一件小巧的玉器拋光,聞聲轉過臉,視線久久落在她身上。
“沒帶寢衣。”虞靈犀掩上門,隻好自己開了口。
寧殷就等著她這句呢。
欣賞出浴美人許久,他才將手中成形的物件連同羊毛毡鎖入屜中,起身走至一旁的漆花高櫃旁,拉開櫃門。
虞靈犀頓時咋舌,隻見櫃子裡齊齊整整地掛著十幾套衣物,從裙裳披帛到裡衣裡袴,應有盡有。
“過來。”寧殷神色淡然地喚她。
虞靈犀磨蹭過去,就見寧殷拿起一套杏粉的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又放回去,挑了另一套藕荷色的。
虞靈犀靜靜地站著,任由他慢條斯理地挑選比劃著,心中漫出無盡的酸脹。
他連衣裳都準備好了,是真的打算帶她走……
可是,他沒考慮過他自己。
正想著,寧殷總算選定了一身淺雪色的中衣中裙,搭在虞靈犀臂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