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煥臣沒有說話。
虞靈犀便猜到了,一顆心便像是墜入池中的石子,慢慢地往下沉著。
“他去哪兒了?”她輕聲問。
得是走得多匆忙,才會連與她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不知。歲歲,眼下情形緊迫,虞家不可能藏他一輩子。”
虞煥臣道,“不過他在宮外有一定的勢力,總歸有去處。隻是那勢力沒有觸及朝堂核心,在宮外再順風順水,入了宮也會寸步難行。阿爹同意交權,亦是棄卒保車,如今虞家處於風口浪尖,他離咱們越遠便越安全。”
眼下形勢,不是寧殷會連累虞家,而是虞家會連累寧殷。
“我知道的,兄長。”
虞靈犀垂下眼睫,低聲道,“皇上若是抓住了他與虞家交好的把柄,便會猜忌他掌握了虞家兵權,對付虞家的同時亦會連累他。”
她隻是有些失落,前日他還笑著坐在榻邊,欣賞她困倦的睡顏,今天便空蕩蕩不見了人影。
一同經歷了這麼多起起落落,不該這般草率告別。
“今日入宮面見皇後的事,虞辛夷已經仔細同我說了。”
虞煥臣試著岔開話題,“小不忍則亂大謀,越是這種時候便越要沉得住氣,你做得很好。”
荷葉上的積雨滾了兩圈,吧嗒滴落水中。
虞靈犀認真道:“我知道這是權宜之計,可是兄長,我不想嫁薛岑。”
虞煥臣訝然,很快定下神來,皺眉問:“因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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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靈犀點點頭:“因為他。”
“你們都說我與薛岑青梅竹馬,天生一對。的確,薛二郎在遙遠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是我心裡少有的慰藉,但我很清楚那不是男女之情。”
虞靈犀眼中蘊著溫柔的光,沒有憤世嫉俗和矯揉哭鬧,隻是安靜的、堅定地告訴兄長,“我最是惜命,無論被逼到何種絕境都會好好地活著,雖救過薛二郎,卻從未想過要和他一起死。唯有寧殷,我情願以命相託……”
虞煥臣倏地睜大眼。
“歲歲!你不可以做傻事。”
虞煥臣面容少見的嚴肅,雙手按住虞靈犀的肩,制止她腦中那些危險的想法,“何況賜婚是皇上決定的,無論真死還是假死都是抗旨,你明白嗎?”
“我知道呀。”
虞靈犀笑了笑,安撫道,“所以,現在還沒有到絕境,不是麼?”
虞煥臣看著妹妹,半晌不語。
……
虞靈犀獨自去了寧殷住過的罩房。
雨光淺淡,她纖細的指尖緩緩拂過窗臺案幾,最後停留在那張齊整的睡榻上。
房間看起來和以往一樣,案幾上還擺著沒有飲盡的涼茶,虞靈犀實在看不出寧殷帶走了哪樣東西。
明明答應過,能送一樣東西給他餞行的。
心中酸酸悶悶的,像是堵著一團厚重的棉花。
寧殷在時尚未有太大的感覺,直到他走了,她方後知後覺地察覺出心中的綿長的苦澀來。
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他。
連著兩日,虞靈犀都會獨自去罩房中坐一會兒,仿佛這樣便能讓她定下心神,應對即將到來的婚事。
既然假死是為抗旨,總有別的辦法延誤婚期。
正想著,她驀然一怔。
今日罩房中出現了一口紅漆包金皮的大箱子,就突兀地擺在寧殷的床榻前。
虞靈犀分明記得,昨日來時房間裡並未有這口箱子。
而且她吩咐過僕從侍婢,不許任何人動寧殷的房間,不太可能是別人搬來的。
莫非,是寧殷回來拿落下的東西了?
虞靈犀的心又砰砰跳了起來,忙小跑進屋,四下環顧了一番,按捺著欣喜喚了聲:“衛七?”
沒有回應。
她咽了咽嗓子,又喚道:“寧殷?”
“就這麼想我?”
身後傳來一聲極低的輕笑,虞靈犀心尖一顫,回過頭去。
醒來時,虞靈犀正躺在狹窄黑暗的密閉空間內。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昏睡前的一幕浮現腦海。
她記得聽到了寧殷的淺笑聲,剛驚喜地回過頭去,卻見眼前陰影落下。
繼而耳後一陣微痒的酥麻,她便軟軟地倒了下去,落入一個寬闊硬實的懷抱中。
再後來,她便躺在這裡頭了。
身下是冰滑細膩的蜀繡褥子,還仔細墊了柔軟的枕頭,側面有通氣的空洞……
若沒猜錯,她此時正躺在那口紅漆包金皮的漂亮大箱子裡。
虞靈犀不知自己現在身處何方,隻聞一陣輕微的顛簸過後,箱子被小心地擱放在了地上。
繼而,沉穩熟悉的腳步聲靠近。
虞靈犀咬唇,屏住了呼吸。
一陣窸窣的聲響後,箱子打開,明亮的光線湧了進來。
果然,寧殷那張俊美冷白的臉便出現在箱口上方,四目相對。
他墨眸含著淺笑,俯身時耳後的墨發垂下,幾乎落在了虞靈犀的鼻尖上,就這樣欣賞著虞靈犀優雅躺著的模樣。
而後,寧殷極慢地眨了一下眼,勾著笑意:“避開那些礙事雜魚花了些時間,委屈小姐了。”
“……”
虞靈犀瞪他,真是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她抬手將他那縷漂亮的頭發拂開,氣呼呼道:“衛七,你到底要作甚?”
“小姐不是答應過,允我從虞府帶走一樣東西麼?”
寧殷撫了撫箱中美人的臉頰,帶著珍視的意味,緩聲道,“我想帶走的,唯小姐而已。”
第57章 绾發
“你當初哄我應允的時候,可沒說要帶走的是個大活人。”
虞靈犀著實揪心了一把,寧殷此舉未免也太狂悖了些。
然而轉念一想,若不狂悖,那便不是寧殷了。
“誰說我掛念的東西,不能是個大活人?”
寧殷連眉梢眼角都透著愉悅,輕聲道,“寶貝不帶在身邊,怎能放心呢?”
明知寧殷的這副嗓子哄起人來極具蠱惑,在聽到“寶貝”二字時,虞靈犀的臉還是不可抑制地燥了燥,雪腮透著誘人的淺緋色。
她扶著箱壁坐起身,掩飾般,細細揉了揉脖子:“弄得跟個棺材似的,嚇我一跳。”
寧殷卻道:“若是棺材的話未免太小了,躺不下兩個人。”
虞靈犀疑惑。
寧殷伸手拍了拍她身側的位置,施施然道:“若是棺材,我也應該躺這。”
他神情自然,分不清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這般打算。
“又說胡話了。”
虞靈犀按捺住突兀狂跳的心,扶著箱沿起身。
這口箱子雖大,但成年女子躺在裡頭到底有些拘束。
虞靈犀感覺腿一麻,又無力跌了回去,不由眨眨眼,半晌沒動。
寧殷輕笑一聲,彎腰一手扶著她的肩,一手抄過她的膝彎,將她整個人騰空抱起,穩穩朝床榻走去。
虞靈犀被擱在了柔軟的榻上,這才有機會打量四周的環境。
這間房很大,裝潢雅致,卻明顯不是上次去過的青樓。樓下隱約能聽到些許人語聲和來往的車馬聲,想必尚在市坊之間。
“這是哪兒?”她手撐著床榻問。
“驛館。”
說話間,寧殷坐在她身側,伸手握住她的一隻腳踝。
溫熱的手掌貼上,虞靈犀下意識一縮。
寧殷乜眼過來,她便乖乖放松了身子,朝他眨眼笑了笑。
寧殷這才垂眸,將裙裾往上推了推,抬指輕輕捏了捏她的勻稱小腿,化去那股難捱的酸麻。
“你手怎麼了?”虞靈犀看見了他左手指節上纏著的兩圈繃帶。
寧殷瞥了眼,不甚在意的樣子。
虞靈犀有些心疼,連聲音也低了很多:“以後小心些呀,傷到手可是大事。”
“放心,不妨礙伺候小姐。”寧殷道。
他揉得緩慢且認真,眼睫半垂著,在眸中落下一層極淡的陰影,更顯得鼻挺而唇薄,五官深邃俊美。
寧殷揉完左腿又換右腿,甚至饒有興致地握了握虞靈犀凝雪般纖細的腳踝,掂了掂,似是驚異於一隻手便能輕松圈住。
眼見他眸色越發興致晦暗,指節也漸漸上移,虞靈犀微痒,忙縮腳放下裙裾道:“可以了。”
寧殷看著空蕩的掌心,指腹捻了捻殘留的溫軟觸感,不滿地嘖了聲。
虞靈犀裝作沒瞧見他的小情緒,稍稍動了動手腳,輕哼一聲:“這等時候你把我弄出來,虞府上下定是急瘋了。”
“不急。”
寧殷將手搭在膝上,隨意道,“我已命人留信給令尊,知會了一聲。”
好一個“知會了一聲”。
虞靈犀微微睜大眼睛,深吸一口氣,終是無奈地泄氣喟嘆。
她已能料到父兄見到寧殷的先斬後奏的留信後,是何洶湧而起的復雜心情了。
虞靈犀知曉寧殷必定為她安排好了一切,能護她周全。可是,阿爹和兄長呢?
她不知道寧殷的計劃中,有幾分會顧及她的父兄家人,貿然逃避並不能改變虞家的處境。
可是……
虞靈犀望著下榻悠然沏茶的寧殷,逐漸放軟了目光:可是眼下的一切太過美好,美好到令人心生貪念。
思忖片刻,她淺淺笑道:“寧殷,我給父兄寫封家書吧。”
至少要讓家人知道,她如今平安無事。
她就說是自己心甘情願跟著寧殷出來的。
這樣,父兄便不會埋怨寧殷,能放心繼續兩家暗地裡的計劃了。
……
虞府的確快翻天了。
聽青霄匆匆來報,二小姐失蹤一個時辰了,虞淵二話不說便跨馬回了家。
剛到府門前,便見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冒失撞上來,悄悄塞給他一張密箋。
虞淵回到府中才敢打開密箋,越瞧眉頭皺得越緊。
挑明七皇子身份的那晚,他曾對這個冷靜莫測的年輕人說:“……事到如今,臣是真的扶植殿下還是陰差陽錯收留了殿下,皆已不重要。臣所求唯有自保,若殿下能允諾護虞家安危,除了臣的家人外,臣什麼都能給殿下。”
那時,負手而立的七皇子殿下望著他,隻問了一句:“若我想要的,偏生是你的家人之一呢?”
虞淵是震驚的,他想起了自己那個明媚無憂的小女兒。
他原以為七皇子看在皇上賜婚的份上,會斷了這份念想,卻不曾想,他竟然先斬後奏,直接將歲歲帶走了。
行事膽大而劍走偏鋒,亦正亦邪,真不知是福是禍。
虞夫人還不知道此事,隻以為女兒去西府找兒媳玩耍了。
虞煥臣看出了父親深重鬱結的擔憂,便鎮定寬慰道:“父親且寬心,歲歲並非不知輕重之人,她定然知曉該怎麼做。兒子會對外宣稱歲歲在跟著莞兒學為婦之道,潛心修德,不見外客,短時間內不會露出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