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煥臣走到門前看了眼,確定無人,方掩上門扉道,“即便七皇子真的值得我們扶植,他也決不能在虞府被驗明正身,決不能從虞府走入朝堂。”
虞靈犀明白了。
她攥緊手指,輕聲道:“因為一旦如此,便坐實了他結黨營私的罪名,從回宮的那一刻開始就會被忌憚打壓,永無出頭之日。”
“不錯。”
虞煥臣低沉道:“而今之計,唯有以退為進,搏一線生機。”
正說著,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
虞靈犀立即起身,推開花廳的門迎了上去。
廳中燈火明亮,寧殷與虞淵一前一後地走了出來。
“阿爹。”
虞靈犀先是擔憂地看了父親一眼,然後將目光轉向寧殷。
寧殷依舊是平靜帶笑的模樣,與進書房前並無太大區別。倒是虞淵,面色沉硬了不少。
虞將軍嘆了聲,聲音緩了緩:“乖女,先去陪你娘用膳。”
虞靈犀應了聲,又看了寧殷一眼,方低低“噢”了聲,轉而朝偏廳行去。
虞淵朝寧殷略一抱拳告退,這才看向長子和長女,肅然吩咐:“你們倆,隨我進來。”
書房的門再次關上,寧殷仰首望著天上的殘星片刻,這才勾了勾唇線,負手邁下石階。
穿過中庭,轉過月門,他頓下腳步,而後目不斜視地伸手,將藏在假山後陰影中的虞靈犀拎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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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若是在此潛伏暗殺,此刻怕是沒命了。”
寧殷輕輕捏了捏虞靈犀的耳垂,還有心思打趣她。
“呸呸,誰要暗殺你?”
虞靈犀呸去晦氣,方理了理被他拎皺的衣領,低聲問道,“阿爹和你說什麼了?”
寧殷的眼睛黑且深邃,像是蘊著猜不透的黑霧,望著她問:“小姐希望他說什麼?”
虞靈犀回視著他,道:“不管未來多難,我自然希望你與阿爹能勠力同心,平安順遂。”
寧殷笑了起來,眼底的黑霧如山嵐散盡,問:“當初小姐允我出府時帶走一樣東西,可還算數?”
虞靈犀並非言而不信之人,點了點頭問:“突然提這個作甚?”
她竟生出了淺淡的矛盾心思,既期許他能早日奪回屬於他的一切,又怕他明日就要走了。
寧殷並未回答,隻抬手捻了捻她被夜風吹得散亂的一縷頭發,意味深長道:“小姐記得這句話,便夠了。”
書房。
“他身上確有皇族獨一無二的信物,做不了假。”
虞淵坐在椅中,沉聲道,“年紀輕輕,便能將談判全程掌握在他掌中,進退有度……歲歲說得沒錯,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甚至,比他們想象中更要高深強悍。
虞煥臣望著面色凝重的父親,問:“七皇子和您談了什麼條件?”
回想起方才書房裡的談話,虞淵的面色更沉了些。
……
夏天的雷雨總是出其不意,說來就來。
養心殿,皇帝翻開一本奏折,皺眉,復又翻開一本。
連續翻了好幾本,都是禮部和御史臺遞來的、關於核實七皇子未死流言的奏折,懇請皇帝早日核實其身份,接回滄海遺珠,綿延皇嗣。
皇帝將奏折扔至一旁,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麗妃的確是天下難得的美人,當初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搶來是真,膩煩她的冷漠倔強也是真。
當最初的激情褪去,朱砂痣變成蚊子血,這個孩子的存在便成了他明主道路上的碩大汙點。
他甚至希望麗妃和老七就這樣消失,將當初殺兄奪嫂的汙點徹底抹除,這才默許……
罷了,想這些陳年舊事作甚。
一旁的老太監看出了皇帝的心病,忙跪著向前給他揉肩捶腿,觀摩許久,才敢小聲道:“陛下若放任不管,流言必將越發洶湧。依老奴看,不如順水推舟,反而顯得陛下愛子如命,成全陛下仁德寬宏的英名……何況,虞將軍已經上書同意交權,賜婚之事亦提上日程,陛下所擔憂的事已然解決,可高枕無憂。”
“人接回來倒並非什麼大事,放在朕眼皮子底下,總比放任他在外頭胡作非為要好。”
皇帝思慮道,“隻是老七沒有皇位繼承權,太過聰明終歸不好,須得拔下他的爪牙,讓他安分守己才行。”
……
大雨天,青樓客人稀少。
唯有遠處幾點琵琶叮咚,給沉悶的天氣增添了些許輕快。
樓上茶室中,折戟垂首道:“殿下,一切已安排妥當,隻待最後的東風。”
“東風?”
寧殷倚著雕窗,修長的指節有一搭沒有搭轉著短刃,“何時收網由我自己決定,而非什麼東風。”
“屬下失言!”折戟背負重劍跪拜請罪。
寧殷太了解皇帝了,當年殺兄奪嫂的事便是他的軟肋,他決不允許這個汙點被翻出,定然會選擇息事寧人,好維持他慈愛英主的形象。
他冷笑一聲,看了折戟一眼:“那名趙府的婢子呢?”
折戟道:“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安頓在此間柴房。”
“很好。”
寧殷望著案幾上靜置的銀盆,淺褐的水波中倒映出他清冷涼薄的眼眸。
盆中放著一塊六寸長的極品白玉,已經用藥水浸泡了兩天兩夜,極易染色。
他將泡好的白玉撈出,以棉帕仔細擦拭幹淨,而後轉動刀刃,在折戟詫異的目光中劃破手指。
先是細細的一條血線,繼而血珠大顆湧出,連成一線淌下。
寧殷半垂著眼眸,漫不經心地抬手,讓殷紅的鮮血滴在玉上,直至將其染上雲霧般靡麗的一抹紅。
那些俗玉做成的簪子,怎麼配得上虞靈犀呢?
他揚了揚唇線,墨眸化開繾綣愉悅的笑意。
第56章 帶走
一夜疾風驟雨,虞靈犀睡得並不安穩。
半夢半醒間,似乎有個熟悉晦暗的影子坐在床頭,饒有興致地注視著她。
“乖乖的,過兩日再來接你。”那人極輕極低地道,像是呢喃。
唇上溫熱微痒,虞靈犀皺眉哼了聲,迷迷糊糊睜眼一瞧,帳簾輕輕晃動,不見一個人影。
她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下了一夜的雨,庭院中的水窪明澈,倒映著濃綠的樹影。
一大早接到皇後召見的懿旨時,虞靈犀有些意外。
她對馮皇後的印象並不深,前世今生加起來也就春宴遠遠見過一回,摸不準她的性子。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後指名召見自己,定然不是喝茶聊天那般簡單,其背後的利益牽扯盤根錯節,福禍難料。
梳妝齊整出門,虞靈犀看見立侍在馬車旁的青霄,愣了愣神。
往常都是寧殷隨行送她出門,今日卻不見他。
虞淵親自送女兒出門,欲言又止,終是長嘆一聲,鄭重叮囑道:“乖女,你姐姐會陪你一同入宮。切記千萬要謹言慎行,以大局為重。”
“女兒省得。”
虞靈犀又看了眼角門的方向,這才定神,跟著虞辛夷一同上了馬車。
坤寧宮莊嚴肅穆。
久聞馮皇後禮佛,連立侍在殿前的宮婢亦是宛如泥塑般,井然安靜。
待女官通傳後,虞靈犀隨著姐姐入殿,見到皇後身邊的薛夫人時,虞靈犀心裡一咯噔,心中不安更甚。
“都起來吧。”皇後倚在坐榻上,手搭憑幾,握著一串佛珠慢慢轉動。
她的目光上下掃視虞家二女一眼,落在虞靈犀身上:“都說虞將軍兩個女兒一剛一柔,恰似烈焰之於春水,今日細細一瞧,果然名不虛傳。”
虞靈犀與虞辛夷路上通過氣,齊聲道:“娘娘謬贊。”
皇後道:“尤其虞二姑娘溫婉淑儀,端莊嫻靜,與溫潤如玉的薛二郎乃天生良配。又聞二人青梅竹馬,皆為文武肱骨重臣之後,難怪陛下如此掛心,囑咐本宮好生安排這樁婚事。”
虞靈犀抿了抿唇,被虞辛夷不著痕跡地拉住袖邊,示意她莫要輕舉妄動。
“薛夫人,這個小兒媳,你可還滿意?”皇後稍稍起身,望向一旁靜坐薛夫人。
薛夫人慈善,含笑道:“陛下和娘娘體恤,促成良緣,臣婦感激還來不及,焉能有異詞?”
“既如此,本宮便做主保這個媒。待陛下賜婚旨意定下,便可為兩家完婚。”
皇後看向虞靈犀,“虞二姑娘,你的意下如何?”
虞靈犀當然不會傻到以為,皇後真的在徵求她的意見。
她按捺住紊亂的心跳,蜷了蜷發涼的手指,溫聲道:“回娘娘,臣女婚姻大事,自然應遵父母之命。”
能凌駕於皇權之上的,唯有禮教。
這是虞靈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回答,既未當面應允,又不會得罪皇後。
“甚好。”
皇後給了身邊宮婢一個眼神,宮婢立刻會意,將早備好的一柄玉如意呈上,遞到虞靈犀面前。
那一瞬思潮迭起,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方提裙跪拜,抬起沉重如灌鉛的雙臂,攤掌舉過頭頂。
她面色沉靜,道:“臣女,叩謝娘娘賞賜。”
待薛夫人和虞家姐妹退下,宮婢將殿門掩上。
屏風後的陰影中轉出一人,赭衣玉帶,正是提督太監崔暗。
“恭喜娘娘!虞將軍手裡的兵權一分為三,臣得一份,薛家得一份。”
崔暗慢吞吞道,“若太子殿下能爭氣些,娶了虞大姑娘為太子妃,則兵權盡在娘娘手中,當是千古以來第一人。”
皇後虛著眼,淡聲道:“本宮隻是深宮婦人,要兵權何用?不過是替太子謀劃罷了。”
知道一切內情的崔暗扯了扯嘴角,躬身斂目道:“娘娘英明。”
宮外馬車顛簸,搖散一路心事。
虞辛夷長松一口氣,握住虞靈犀冰冷的手指道:“歲歲,你沒事吧?”
拜見皇後的那短短兩刻鍾,她時刻擔憂妹妹的反應,冷汗硬生生浸透了朱紅的戎服。
“沒事。”
虞靈犀搖了搖頭,彎起溫柔乖巧的笑,“皇後的意思亦是皇上的意思,他們要分阿爹的權,唯有順從婚事才能表明衷心,使皇上放下疑慮……我知道該怎麼做的,阿姐。”
她唯一慶幸的是,如今距離前世寧殷掌權隻有半年,一切都還來得及。
想快點見到寧殷。
虞靈犀深呼吸,握緊了手指,從未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無比迫切地想見到寧殷。
馬車回了虞府,還未完全停穩,虞靈犀便迫不及待地彎腰鑽出,跳下了馬車。
今日入宮,她绾了小髻,金釵花顏,杏紅的裙裾宛若芙蕖灼然綻放。
她索性提起襦裙,迎著雨後潮湿的風不管不顧地朝後院罩房跑去。
推開門,罩房空蕩蕩的,不見寧殷。
她定了定神,又去了藕池棧橋,去了水榭,都不見寧殷。
出去了?
正遲疑著,身後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虞靈犀心下一喜,忙轉過身……
笑意一頓,她有些失落地喚了聲:“兄長?”
“見到哥哥就這麼不開心?”
虞煥臣挑了挑英氣的劍眉,頗有些幽怨。
“哪有?”
虞靈犀平復了一番急促的呼吸,終是沒忍住問,“衛……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