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殷笑了聲,還不算太笨。
他將帕子隨意丟在案幾上,垂眸道:“剛過子時,再睡會兒。”
虞靈犀從思緒中抽離,搖了搖頭道:“我剛醒,還不困。”
“清毒需要靜養,湯藥裡有安神草。”
寧殷俯身,伸手輕輕覆在她的眼上,嗓音輕沉:“閉眼。”
視線一片黑暗,虞靈犀的眼睫在他掌心不安地抖動,片刻,還真的湧上一股困倦來。
她極慢地合上眼,沒多久,呼吸逐漸綿長,陷入了黑甜的夢鄉。
待她熟睡,寧殷緩緩松開手掌,替她扯了扯被角。
而後起身,推門出去。
從暖光中走出的一刻,寧殷眼裡的淺光也跟著寂滅,暈開凌寒的幽沉。
黛藍的霧氣暈散,星月無光,悄寂的濃夜中,折戟已經領著下屬跪候階前。
……
卯時,東宮。
快到了進宮早朝問安的時辰,寧檀皮衣散發下榻,罵罵咧咧地摔著東西。
“廢物!都是一群廢物!”
他氣得臉色醬紫,“弄個女人給我弄錯,殺個人也殺不成,這都第幾次了?孤養著這群廢物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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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婢和內侍跪了一地,唯獨不見豢養的影衛郎。
“影奴呢?”
寧檀大聲叫著影衛的名字,“崔暗,你去把他給我叫過來!虞家這個禍根和老七沆瀣一氣,絕不能留!”
崔暗躬身,領命退下。
崔暗是不屑於給寧檀跑腿的,隻是此番實在覺著奇怪。
影衛伴隨暗夜而生,替東宮做盡了見不得光的勾當,這是第一次,天都快亮了還未見影奴回來復命。
難道是任務失手,跑了?
不可能。
崔暗很快否定了這個說法,那群影衛是寧檀花重金私養著的死士,養了十年,還算忠誠。
寧檀在東宮坐了這麼多年,也隻擁有這麼一支完全聽命於他的隊伍,器重得很。
一次失誤,不至於潛逃。
影衛所就隱藏在毗鄰東宮的光宅門,一刻鍾便到了。
崔暗下轎,慢吞吞走到影衛所門前,便覺出不對勁。
影衛所大門緊閉,無一人值守,卻傳出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這麼濃的血腥味,上一次聞見,還是在五六年前。
崔暗目光一陰,示意身後下屬戒備,隨即抬手擱在門扉上,用力一推。
門扉吱呀一聲打開,粘稠的猩紅自橫梁上滴落。
展目望去,晨光熹微。
影衛所八十餘具屍首齊整整、血淋淋地掛在廊下,風一吹,俱是打著旋輕輕晃蕩。
東宮養了十年的心血,一夜之間,被屠得幹幹淨淨。
第50章 吹吹
虞靈犀是被細微的水流聲吵醒的。
約莫是昨晚的湯藥有鎮痛安神之效,睜眼時非但不難受,反而神清氣爽。
窗外天已大亮,盥洗架旁,寧殷正赤著上身,在擰一條純白的棉巾。
清澈的涼水自他冷白修長的指骨間擠出,帶起淅瀝的聲響。仿佛受手上沾染了什麼穢物似的,他轉動手掌,仔仔細細擦洗了許久。
用力時,他手背的筋絡和肩臂的肌肉也適當鼓起,宛若最上等的冷玉雕成,墨發披散,帶著些許霧氣的潮湿。
虞靈犀恍然間發現,這大半年過去,寧殷的身形已不再瘦削青澀,而是有了直逼前世的矯健強悍,每一塊肌肉都充斥著蓄勢待發的力量。
他這是,剛從外邊回來?
正想著,寧殷已拭淨了手,抓起木架上的衣裳披上。
雖然仍是雪色的袍子,但與昨晚那件有細微的不同。
“衛七。”
虞靈犀坐起身,嗓音帶著睡後的沙啞,輕輕軟軟的,“你一夜未睡麼?去哪兒了?”
寧殷不緊不慢地系上腰帶,重新擰了一條幹淨的帕子,用泡得發白的手指捻著,走到榻邊的座椅上坐下,交疊雙腿道:“去點燈籠。”
虞靈犀不解:“點燈籠?”
“點了八十多盞,美極。”
寧殷低低一笑,將湿帕子罩在虞靈犀惺忪慵懶的睡顏上。
視線被阻擋,虞靈犀想起前世那些“天燈”和“美人燈”,再回想起方才他一身煞氣濯手擦拭的樣子,大概猜出他昨夜去做什麼了。
虞靈犀沒過多追問,隻揭下臉上湿涼的帕子,順從地擦了擦臉頰。
見寧殷一直望著自己,她想了想,而後微微一笑:“若是喜歡燈,七夕那夜,我們可以去放祈願燈。”
寧殷眼尾微挑。
他知道虞靈犀猜出來了,原以為會在她臉上看到厭惡或是失望,未料等來的卻是這樣不痛不痒的一句。
她不吝於以最大的善意化解戾氣,寧殷便也順梯而下,叩著椅子扶手的指節漸漸緩了下來。
虞靈犀隻有一隻手能用,擦臉的動作慢而細致,純白的棉布一點一點拭過幼白如雪的臉頰,沿著下颌到漂亮的鎖骨處,而後停住了。
寧殷點著座椅扶手的指尖慢了下來,目光也跟著停住。
“擦好了。”她將帕子仔細疊好,擱在了榻邊。
寧殷看了她一會兒,傾身拿起案幾上靜置許久的小藥罐,“小姐該換藥了。”
虞靈犀伸手去接,寧殷卻是收回手,將藥罐握在手中慢慢轉動。
虞靈犀見他半晌沒有動作,又看了看自己上臂那處刁鑽的傷口,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用了須臾片刻說服自己,輕聲道:“那就勞煩你了。”
她挑開系帶,頓了頓,繼續將左側的薄紗中衣褪至肘彎處,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肩臂,以及繡工齊整的杏粉色訶子。
因為膚白嬌嫩,越發顯得臂上的傷口令人心疼。
寧殷解開繃帶的結,嗓音啞沉了些:“忍著點。”
血痂和繃帶黏在一起,拆解時有些疼。
虞靈犀屈起雙腿,將下颌抵在膝蓋上,疼得蹙眉屏息。
寧殷清理完傷處,以手指挑了些許藥膏,細細抹在她的傷處:“此藥可祛疤生肌,不會令小姐留下傷痕。”
藥膏刺痛,虞靈犀渾身繃緊,鎖骨處凹下漂亮倔強的弧度,咬著唇沒吭聲。
寧殷瞥著她眼睫顫抖的可憐模樣,湊過唇,輕輕吹了吹她紅腫結痂的傷處。
溫熱的氣流拂過,令虞靈犀猝然一顫。
寧殷抬眼,漆黑的墨發自耳後垂落,撩刮著虞靈犀撐在榻沿的手指。
“痛?”他問。
虞靈犀忍著敏感的戰慄,搖了搖頭輕啞道:“痒。”
寧殷像是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秘密,低低地悶笑了聲。
呼出的氣流撩過她的傷處,羽毛般撫平灼痛。
“不許笑。”
虞靈犀揪緊了被褥,總覺得他逗弄自己的神情像是在逗弄一隻貓似的,不禁有氣無力道,“難道你就沒有個怕痒的時候麼?”
而後才反應過來,寧殷的確不怕痒,甚至也不怕痛。
她正懊惱著,卻聽寧殷道:“也有怕痒之時。”
虞靈犀詫異,連疼痛也忘了,倏地扭過頭看他。
“何處?”她狐疑。
明明兩輩子,她都不知道寧殷有怕痒的軟肋。
寧殷抬眸回望著她染了墨線似的眼睫,慢條斯理包扎好繃帶,而後抬起帶著藥香的指節,輕輕點了點她的眼角。
一見她鉤子似的眼神,便心痒得很。
虞靈犀閉目,感受著他的指腹一觸即離,復又睜開。
怔然抬手,摸了摸被他觸碰過的眼尾。
半晌遲疑:碰眼睛……是何意思?
……
光宅門,影衛所。
匆匆趕到的寧檀看著滿地遮屍的白布,眼底的驚愕漸漸化作驚恐。
這種驚恐並非僅是來自死亡本身,而是一種眼睜睜看著別人的力量凌駕於自己頭頂的恐慌。一個沒有了自己心腹力量的儲君,不過是個空殼木偶,一推就倒。
況且,他如今已經不再是大衛朝唯一的皇子了。
寧檀後退一步,踩在湿滑的血水裡,踉跄著扯住崔暗的衣襟。
“誰幹的?孤該怎麼辦?”
他赤紅著雙眼,無能而又頹敗,“你不是最聰明了嗎,崔暗?你去把兇手給我救出來,立刻!千刀萬剐!”
崔暗任由他揪著衣領,岿然不動。
寧檀自顧自吼了一陣,而後在無盡的冷寂中明白:他的影衛死絕了,沒人會真正效忠於他。
崔暗是母後的人,薛家效忠的是東宮正統,而非他寧檀。
寧檀怔怔然松開手,羽翼被人一點一點剪除,而他除了哀嚎,什麼也做不了。
崔暗皺眉撫了撫衣襟,慢吞吞道:“娘娘讓殿下退居東宮,暫避風頭。”
母後……對了,他還有母後。
沒有哪個母親不心疼孩子的,她一定會為自己穩住儲君之位。
寧檀失魂落魄地上了輦車,朝坤寧宮匆匆行去。
偏殿,皇後正在閉目養心。
聽太子進殿問安,她眼也不抬道:“不是讓太子在東宮待著麼?”
“母後,您幫幫兒子!”
寧檀惶然下跪,如兒時般拉著皇後的衣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影衛所的事,本宮已經知道消息了。你身為儲君豢養私兵,本就犯了忌諱,為今之計便是將後事料理幹淨,莫留下把柄。”
皇後閉目平淡道,“回去吧,最近不必來問安了。”
“母後,兒臣是太子,並非囚徒,幽居東宮與廢太子何異?”
寧檀心懷不甘,說到激動處已是口不擇言,“即便那麼多傳言說您非我生母,挑撥我們母子關系,兒臣都不曾相信過……就算全天下都不幫兒子,您也不能坐視不理啊。”
皇後轉動佛珠的手一頓,睜開眼來。
那空洞的眼神投向太子,喚了聲:“崔暗。”
崔暗會意,向前幾步,站在抽噎著的寧檀面前。
寧檀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個巴掌重重甩在了他臉上,將他打得腦袋一懵。
寧檀不敢置信,這個閹人竟然打了他。
他就像一個丟了玩具的稚童,迫不及待地找母親哭訴,換來的卻是毫不留情的巴掌。
“太子失言了。”皇後審視他,淡淡道。
她看兒子的眼神始終是平淡冰冷的,似乎與看宮人奴婢沒有任何區別。即便掌嘴教育,她都不願親自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