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檀捂著臉,仍是僵直的。
有什麼陰暗的東西被打醒了,在他心裡瘋長肆掠。
母後……真的是他的親生母後嗎?
……
虞靈犀用過早膳,感覺傷口不那麼疼了,便試著下地走走。
青樓夜裡最是熱鬧,白天倒是甚為安靜,剛過辰時,隻聞樓上雅間傳來幾聲意興闌珊的琵琶曲。
推門出去,隻見走廊盡頭的茶閣中,寧殷一襲淡衣憑欄而坐,正側首望著窗外,饒有興致地看著什麼。
他身側站了兩個人,一個臉上有燙傷疤痕的,虞靈犀認識,正是欲界仙都黑市裡的藥郎,應是寧殷找來為她解毒的。
另一個是位高大沉默的男人,背著一把半人高的重劍,站在陰影裡沒聲沒息。
見到虞靈犀過來,兩人朝她微微頷首致意,便退出去了。
“在看什麼呢?”
虞靈犀輕步過去,沒有過問寧殷身邊為何會出現這麼多奇怪的人。
寧殷隨手往案幾一端點了點,示意虞靈犀坐下。
虞靈犀依言落座,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隻見庭院中,一位花娘與恩客纏綿相擁,依依惜別。
那花娘不過十五六歲,面容姣好,鬢發松散,恩客卻是個穿著半舊儒服的窮酸書生。
書生匆忙穿衣系帶,道:“鶯娘,這次的銀子也先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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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意你還不知麼?說這話,便是看輕我了!”
花娘眸子一瞪,咬著唇推他,“快走吧,別讓龜公發現了!”
書生從懷裡摸出一截扎好的斷發,交到花娘手中,這才從後門溜走了。
花娘手捧那縷頭發,在庭中站了許久,才依依不舍地回房去。
虞靈犀將視線收回,便見寧殷執著杯盞嗤道:“本就是拿錢辦事的關系,卻自願做虧本的買賣,可笑不可笑?”
虞靈犀翹了翹嘴角,想想道:“這有何可笑的?花娘與恩客在沒動心之前,自然是各取所需,但喜歡一個人之後,便不再是買賣了,隻憑真心換真心。”
想起花娘的痴情,她忍不住輕嘆:“大概感情之事,本就不計較利益得失吧。”
寧殷抬眸看她。
看了許久,方淡淡重復道:“喜歡一個人,便不再是買賣了?”
虞靈犀回望著他,點點頭。
難道不是這樣麼?這句話沒錯呀。
“我留在小姐府邸,乃是各取所需。但昨日出手夷滅刺客,卻全然是虧本買賣,於我並無利處……”
寧殷晃了晃茶盞,若有所思道:“小姐覺得,我這算是什麼?”
窗外一縷晨光灑入,落在他漣漪起伏的杯盞中,折射在他眼裡
於是那雙墨色的眼睛也泛起琥珀金的光澤,逼視靈魂,誘人沉淪。
虞靈犀心尖驀地一跳。
有什麼念頭一閃而過,來不及捕捉,便了然無痕。
她想:至少可以證明,虞家在寧殷心裡佔據了相當重要的地位,甚至比他手裡其它籌碼更重……
當初收留寧殷的目的已然達到。
可她方才,又是在奢望什麼呢?
“我不知。”
她面色坦誠,幹淨的眸子盛載著窗邊的暖陽,輕而認真道,“但殿下可以告訴我答案。”
浮雲闲淡,樹影婆娑。
兩人間有一瞬的安靜。
“小姐素來心思玲瓏,今日怎麼遲鈍許多。”
寧殷略微不悅,責備她旁觀者清,卻當局者迷。
虞靈犀沒有聽到答案,垂了垂眼睫。
寧殷擱下杯盞,淡淡問:“還有事?”
虞靈犀這才想起自己來尋他的目的,不由壓下心間漣漪。
“我想回府。”
虞靈犀道,“出來一整夜了,家中爹娘兄姊會擔心。”
寧殷漫不經心轉動著案幾上的杯盞,修長的指節一捻一松,虞靈犀的心也隨著杯盞一提一落。
直到她那雙秋水美目中泛起了微微的忐忑,寧殷這才動了動嘴角,大發慈悲道:“再等半個時辰。”
虞靈犀疑惑:“為何?”
寧殷望著對面屋脊上的灰隼,嗓音冷冷的:“虞府附近的雜魚太多,得清幹淨。”
巳時,寧殷果然親自駕車,將虞靈犀送回了府邸。
門外的侍衛一見虞靈犀,便飛奔回去稟告。
不稍片刻,虞辛夷扶著虞夫人,虞煥臣領著蘇莞,一家人都簇擁著出來,圍著虞靈犀問長問短。
“歲歲!”蘇莞撲了過來,大概哭了一夜,眼睛都腫了。
虞夫人亦拉著幺女的手,不住哽塞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虞煥臣站在階前,皺眉看著車旁負手而立的少年。
兩人的視線對上,是試探,亦是交鋒。
“兄長,這次多虧了衛七。”
虞靈犀不著痕跡地移身,擋住虞煥臣過於的視線,笑吟吟道,“若非他快馬加鞭帶我找到良醫療傷,我還不知會是什麼情形呢。”
一家人朝寧殷望去,唯有虞煥臣面色復雜。
“兄長。”
虞靈犀扯了扯他的袖子,眼裡帶著懇求,“有什麼話,我們回去說好麼?”
虞煥臣看了妹妹一眼,而後嘆了聲。
他朝著寧殷遙遙抱拳一禮,親致謝意後,方領著家人進了府門。
虞靈犀往府中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朝寧殷的方向看了眼。
朱門緩緩關上,馬車旁空蕩蕩的,沒了寧殷的身影。
虞煥臣停住腳步,吩咐青霄道:“去請太醫過來。”
“是。”
青霄也受了傷,臂上纏著繃帶,遲疑問,“少將軍,衛七那裡可要繼續……”
虞煥臣看著正在溫聲安撫蘇莞的幺妹,隻覺一個頭兩個大。
“不必查了。”
他輕哼,再蠢也該猜到了。
……
進了罩房,寧殷拉開屜子,將尋回的檀木盒子擱了進去。
指腹慢慢碾過溫涼細膩的墨玉,眼底蕩開一抹極淺的笑意。
雕個什麼花樣好呢?
寧殷叩著指節,慢悠悠想著。
第51章 身世
太醫署的女官很快來了,認真檢查了一番虞靈犀的傷勢,訝然贊道:“誰給二小姐包扎的傷口?處理得很細致。”
虞靈犀不禁想起早上寧殷給她換藥吹吹的情景,心中也仿佛蕩起了輕軟的風。
她壓下翹起的嘴角:“大概是一位性情不定,卻無所不能的‘神醫’吧。”
女官並未細問,安慰道:“二小姐福慧雙修,體內毒素已清除幹淨,傷口亦愈合良好,隻需靜養幾日便可盡數痊愈。”
聞言,屋裡屋外的人總算長松了一口氣。
虞靈犀知道自己不在府中的這一夜,家裡定是翻了天,心中既溫暖又內疚。
她環顧四周,關切道:“怎麼不見阿爹?”
虞辛夷答道:“有人檢舉光宅街發生兇案,因那裡豢養著東宮的幕僚和賓客,事關重大,阿爹隨同大理寺去調查處理了。”
談及東宮,她滿臉鄙夷。
虞靈犀想起了寧殷今濯手更衣的模樣,心裡明鏡似的,什麼也沒說。
她拉住母親的手,難掩心疼內疚:“您眼睛都熬紅了,快去歇息吧。”
虞夫人替虞靈犀系好春衫,撫了撫她的鬢角柔聲道:“好好睡一覺,娘陪著你。”
虞靈犀將頭抵在阿娘肩上:“阿娘若不去睡,我也不睡。”
好說歹說,總算將母親和阿姐哄回房歇著了。
蘇莞沒舍得走,因為歉疚,她親自下廚給虞靈犀做了粥食點心,足足擺了一案幾,馨香撲鼻。
“嫂嫂,兄長呢?”虞靈犀問道。
蘇莞捧了粥碗喂她,笑著答道:“方才見他在廊前站著呢。”
虞靈犀想起兄長面對寧殷那復雜的眼神,便知他此時定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要問自己。
有些事躲不過去的,何況她本就沒想過要瞞父兄一輩子。
喝完了粥,虞靈犀也拿定了主意。
她掀開被褥下榻,朝廊下行去。
虞煥臣果然抱臂站在階前,英氣的眉緊皺著,一副思慮頗深的模樣。
“兄長。”虞靈犀走過去喚了聲。
虞煥臣倏地轉過臉來,放下手道:“歲歲,你怎麼下榻了?”
虞靈犀舒展如畫的眉目,嬌聲道:“睡不著,兄長能陪我散散心麼?”
虞煥臣眸色幾番變化,終是心疼佔了上風,頷首應允。
水榭棧橋上涼風習習,一人高的蓮葉田田挺立。
虞煥臣放慢了腳步,望著前方日漸妙曼成熟的妹妹。
關於衛七,歲歲知道多少呢?
他不希望妹妹被利用,被蒙在鼓裡。
“兄長已然猜到行刺之人是誰,是麼?”
虞靈犀於棧橋上俯瞰水中遊弋的魚兒,主動開口道:“太子容不下虞家,即便現在不動手,將來登基後為防功高震主,亦會對虞家下手。但父兄若忍到那時候,一切都晚了。”
虞煥臣隨意抬手,按了按幺妹的腦袋:“這些有父親和我撐著,不是你個小姑娘該操心的問題。”
“當歹人當街行刺我與嫂嫂的時候,這些便不止你和阿爹的事情了,而是我們整個虞家都要面對的困境。”
虞靈犀笑笑,通透道,“兄長明明已經有答案了,否則怎麼會暗中查探七皇子的下落呢。”
虞煥臣挑著劍眉。
明明是他有一肚子話要審問,到頭來,卻反被妹妹審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沒有否認,隻抬手撐著棧橋雕欄道:“查探別的皇子,不過是多一個選擇罷了,離做決定尚且遠著。倒是歲歲你,未免和那衛七走得太近了些。”
虞靈犀自然能聽出兄長語氣中的試探,以及隱藏的擔憂。
“我知道兄長想問什麼。回想近來遭遇的那些事,每一次,我都無比慶幸當初留下了衛七。”
虞靈犀淺碧色的裙裳在夏風中微微舞動,坦然告訴兄長:“不管衛七是誰,他都救過我的命,很多次。”
“沒有男人會做無利可圖的事,歲歲。”
虞煥臣哼道,“你以為他施不望報,但焉知他不是在圖謀更重要的東西?”
比如,他的妹妹。